笑過之後又難免各自一陣尷尬。 朝嵐有不想提及的過往,尹曇也想掩飾自己方才的失態。 於是兩個人默契的,誰也沒提渠錚。 雖然這個人,遲早會成為兩人必談不可的話題。 “你怎麼來了?” “你好點了嗎?” 二人齊齊開口,又齊齊頓住。 過了好一會兒,朝嵐微閉起雙眼,甕聲甕氣地說道:“要是沒有什麼特別急的事兒,我想再睡會兒。” 暈過去再醒來,身體和精神遭受的是死去活來的折磨,本該休息的朝嵐卻在醒來時看到渠錚,不得不打著精神和他聊天。這會兒人一走,她放鬆下來,隻覺得頭昏腦脹,有氣無力。 “好好好,”尹曇趕忙答應,隨即又解釋了一句,“我雖然確實找你有事,那也不是十萬火急,你別擔心,是好事。那你先踏實睡,我出去轉一圈,等你睡好了我再過來。” “但願……吧。”朝嵐咕噥一聲,直接睡過去了。 尹曇幫她理了理被子,轉身出去。 走到大廳恰好遇到接診醫生,也是這個社區醫院的院長楊繼東,兩個人聊起朝嵐的狀況。 楊院長在社區醫院做了二十幾年,中西醫方麵都有特別豐富的臨床經驗,說各種檢查沒什麼毛病,就是給她把脈看出點問題。 大概意思是說,朝嵐長期思慮過重、氣滯血淤、肝氣鬱結、心脈無力,歸結起來就是:這毛病不是一天兩天了,身體虧空的厲害,也就是仗著年輕,才沒得什麼大毛病。 這些癥狀,要是在朝嵐暈倒之前的尹曇看來,根本就是開玩笑。 從朝嵐來到養老院,闖入他的生活開始,她就是活力無限、生機滿滿的樣子,認準一個事不達目的不罷休,好像總有用不完的精神頭、層出不窮的鬼點子。 雖然知道因為父母出了事,讓她很是糟心,可她是一副打不死的小強般的頑強啊,哪裡看得出什麼思慮過重身體虧空,還是日積月累的! 尹曇不解的問楊院長,這個長期,大概是多久?十天半個月不算長期吧? 楊院長說,沒個三五年的消耗,到不了這個程度。 尹曇想了想,嘆了口氣。 三年以上,那不正是她家裡出事之後麼。 原來在他告訴她關於他父母的真實情況之前,應該還有其他的事讓她煩惱擔憂。 原來,這個小小的朝嵐身上還許多他不了解的故事啊。 …… “道理我都懂!” 不知道是誰在耳邊勸她要堅強,聽到這句話,朝嵐幾乎是習慣性的喊出聲。 這是她這些年經歷的委屈、不甘和憤怒堆砌起來的下意識反應,仿佛隻有把自己打造成一副帶刺的模樣,才能夠掩飾內心的脆弱和無助。 從留學起,經歷中間種種,直至今天,在見到母親之前,她都狠命的告訴自己,不管發生什麼、遭遇什麼,絕對絕對不能放棄,不能輕易低頭妥協,更加不能沮喪頹廢! 因為那樣的話,她前麵吃的苦,受的罪就毫無意義了,她這麼些年的堅持也會淪為笑話。 所幸,在這之前的每一次她都堅持住了。 為了父母、為了這個家,也為了自己。 可是就在剛剛,她聽到母親說著那些訣別的話,聽到母親一心隻想著脫離關係,說著不耽誤她的前程,讓她以後能過的好…… 可母親有沒有想過,她能過的好嗎? 在以這種方式失去了母親之後,她怎麼可能會好呢? 她要以怎樣的心情麵對以後的生活? 她要怎樣麵對父親呢? 母親怎麼能這麼理所當然地認為所做的這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呢? 那是一種信念破碎的難過,她險些就喊出來:媽,你是不是忘了,我也是個活生生的人啊! 我會難過、會傷心、會害怕,堅持不下去的我也有想要一了百了的時候啊! 為什麼你們都想要留下我一個人呢? 終於,朝嵐久違的,痛痛快快地,在分不清真實還是虛幻的時空裡,放肆地哭了出來。 …… 淚水從睡夢中流淌進現實。 看到淚水不斷地從朝嵐緊閉的眼角流出,尹曇默默地拿來紙巾幫她擦拭。 “一個小姑娘,這麼要強乾什麼呢?”尹曇忍不住感慨,不願意在人前表現出脆弱的一麵,隻能在夢裡哭。 要不怎麼說她思慮過重呢。 朝嵐的眼淚一直流一直流,一包紙巾就這麼用光了,尹曇又打開一包,一起扯了好幾張疊在一起,墊在朝嵐的枕頭上,抬手小心翼翼地撥開她黏在腮邊的幾縷濕發。 “哭吧哭吧,哭一哭又能怎麼的,不丟人。” …… 迷迷糊糊間,朝嵐聽到了。 聽到有個人告訴她:哭也沒關係,你可以不用那麼堅強。 那句話仿佛有巨大魔力,在鉆進耳朵的那一剎那,她隻覺得天旋地轉的一切都慢了下來。 在一片巨大的、無依無靠的混沌空間裡,她茫然四顧,無助地蹲下來,將臉埋進了雙手。 纖細的手指盛不住傾泄而出的眼淚,它們流過指縫,一顆顆砸在地上,一如她的深埋心底的難過,那麼沉重、無措。 哭了不知道多久,哭到覺得自己變得輕盈了,漸漸地,她飄浮了起來,氣流撫過她的身體,將她托於掌心,簇擁著她迎向了一片暖暖橙光—— 朝嵐悠悠的張開眼。 眼前是雪白的病房墻壁、外麵的榆樹投在墻上的影子,夕陽西斜,滿屋橙色的光。 還有個人坐在一片橙色之中,看起來有點不大自在。 尹曇的手還捏著紙巾想幫她擦眼淚,看到朝嵐醒了,還沒來得及抽回的手在空中一滯。 朝嵐一隻手摸了摸眼皮,再摸摸臉,哪哪兒都是潮濕的觸感:“我這是怎麼了?” “嗯?不知道啊,睡覺呢吧。”尹曇語無倫次地回答,趁她不注意將手裡的紙巾塞進褲兜,“我也剛回來。” “哦,”朝嵐眼皮酸酸的,腦子也昏沉,又緩了好一陣才陸續想起先前的情形,掙紮著就要起身,“你剛才想跟我說什麼?” “誒誒,不著急起來,你躺著就行。”尹曇雙手亂擺,想扶她又不好上手,一時情急,大手按住了朝嵐的頭頂。 場麵忽然有些搞笑。 朝嵐哪裡頂得住他的大巴掌,順著勁兒躺了下去,錯開身的時候看到他臉上明顯內疚的神情,心裡也是有點過意不去。 畢竟早上那番話說的有點過,而且…… 她於尹曇而言可以說是非親非故,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他完全可以不管她的。但是他卻處處幫她,關切有加。這讓此時要被父母“拋下”的她不斷的產生對他的依賴。 她不想一個人,她希望尹曇能陪著她。 “早上……對不起啊。”朝嵐吸了吸鼻子,眼睛又有點酸。 “哎,哎,你別啊,我還對不起你呢!”尹曇明顯被這突如其來的道歉弄的慌了神。 他是個如假包換吃軟不吃硬的性子,小姑娘軟軟的一句道歉,在他這就和負荊請罪沒什麼區別,這會兒什麼芥蒂、什麼狠話早都飛到九霄雲外了。 尹曇窘迫的問:“你,你還難受不?好點了嗎?要不要再睡一會兒?” 朝嵐搖搖頭:“挺奇怪的,雖然身上沒勁兒,心裡好多了。” 尹曇腹誹:擱誰這麼玩命哭,也沒力氣再難受了。 哭泣是人的本能,也是一種自我保護。 這種與生俱來的技能,從出生起就在發揮它的作用,比如不會說話的年紀能傳達需求與情緒;比如調皮的年紀惹禍之後能獲取原諒少受皮肉之苦…… 但是這種技能在長大後,卻被默認為是一種丟臉的表現,是弱者才會去做的事情。於是成年後的許多人都漸漸地封印這個技能,再給自己冠以“從不輕易哭泣的堅強又勇敢”的封號,然後把所有的情緒憋在心裡,日復一日,年復一年。 卻忘了水滿則溢的道理。 痛快地哭一場,並不代表懦弱,隻是自我療愈,整裝再出發的一個儀式而已。 在迷蒙的夢中,朝嵐完成了這場儀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