柵欄後的沈小溪歷經一整天的煎熬後,最大的感受是丟失了時間。 柵欄內的幾個小時,仿似外麵的幾天一樣漫長,而她在如此漫長的時間裡,卻什麼事都沒有做,也沒法做,她看似擁有過量的時間,實際一無所有。 最糟糕的是,時間丟失了,思想未曾停止。 她控製不住地胡思亂想,腦子裡被各種負麵念頭充斥,雖然徹夜未眠,身心俱疲,但神經一直緊繃,隻要一閉上眼,腦海中便會浮現出佩佩撕咬小女孩的情景,耳邊回響著佩佩的低吼聲和小女孩的呻吟聲,折磨著她,消耗著她。 她的衣服、鞋子、手上,均沾染了小女孩的鮮血。 她席地而坐,摳著指甲縫裡的血絲,不斷刮擦褲腿上的血斑,反復揉搓自己的手掌,觀察掌中的每一個紋路,尋找著一切能夠停止思考的行為,然而,恐慌和焦慮不曾消失,在每一個呼吸吐納的縫隙,都會加倍地卷土重來。 當她被釋放的時候,像是過去了四五天那麼久,整個人枯萎了一圈,仿似沒有澆花的水,沒有施肥的田,渾身無力,精神不振。她看見民警的嘴唇一張一合,說的是些注意事項,她耳邊嗡嗡低鳴,聽得七零八落,大概是讓她近期不要去往外地,手機二十四小時開機,隨時接受問詢傳喚之類的。 她壓了壓耳廓,低聲問民警,小女孩怎麼樣了? 民警麵色凝重地搖搖頭,低沉地吐出三個字,很不好。 她心裡咯噔一下,想問得再細一些,卻又害怕知道太多細節。 她低著頭朝前走,帆布鞋上如雪花般淩亂的血痕指引著她的方向。 忽然,一個人擋住了她的去路,準確的說,是一雙鞋,一雙金色的高跟鞋。 她看見了高跟鞋末端露出的腳指甲,五根腳趾,五種顏色,腳趾頭緊扣著,讓原本明亮的顏色失去了炫彩的迷人,多了種淒冷的蕭瑟,猶如被凍傷的花朵。 她立刻便知道了鞋主人是誰,一瞬間,她的心裡湧出驚喜,整個人鬆了口氣,她急忙抬頭,看見了一張熟悉的臉,但臉上的表情卻有些陌生。 “遛狗都能遛出這種事,我真是服了你!”孟彤率先開口,眉頭緊皺。 “事情發生的太突然了。”她往前踏了一步,像往常一樣地拉住孟彤的手臂,她看見孟彤的眼球裡布滿血絲,既心疼又愧疚,“你也一晚上……” “你知不知道事情有多嚴重!”孟彤掰開她的手,“那個小女孩現在還在ICU搶救,如果真有個三長兩短,你是要坐牢的!” 她的手僵在空中,感覺整條手臂都是涼的,她看著孟彤一臉怒容,心裡一陣發虛發緊,相比糟糕的局麵,她更不願麵對孟彤的排斥和嫌厭。 “這事我會負全責的,不會影響到你。”她低下頭,看著孟彤的高跟鞋,高跟鞋上沾了一層灰塵,蒙住了耀眼的金色。 “最好是這樣。”孟彤的話忽地停住,像是隻說了半截。 她看見孟彤的高跟鞋朝左歪了歪,又朝右歪了歪,大腳趾用力擰了一下,接著五根腳趾翹起,身子前傾,一隻手順勢搭在了她後脖頸處,她感到了一絲冰涼,下意識地想要後退,但最終還是站在了原地。 “你就不該說那條犬是我的,應該直接承擔下來。”孟彤的聲音緩和了一些,“我現在是網紅,好不容易熬出頭,名聲就是我的命。派對就不說了,以後還有機會,但這件事本身若是牽扯到我,影響可就大了。” “你放心,我已經想好了,不管是賠償還是別的,我一個人承擔。”她揚起下巴,語氣中多了絲堅定,晃了晃孟彤的小臂,“這事本來就是我一個人的責任。” 孟彤摟住了她的肩膀,湊近她耳邊,低聲說:“可現在警方已經知道犬是我的了,你犯了一個錯,接著又犯了另外一個,你自己想想該怎麼彌補吧。” 她沒在意孟彤說的話,隻是緊緊抱著孟彤,長舒了一口氣,可還沒等她好好感受孟彤懷抱的溫暖,孟彤就將她推開了,戴上口罩和帽子,轉身就走。 她看見外麵有一名西裝革履的陌生男子在朝孟彤招手。 她跟隨在後,剛走兩步,就被孟彤攔住。 “別跟著我。“孟彤壓低聲音,“現在情況特殊,先當咱倆不認識。” “可你……不幫我想辦法嗎?”她的雙手在身前搓動著。 “當然會,但不是現在。”孟彤搖了搖頭。 她伸長脖子望著孟彤頭也沒回地離開,心裡一陣失落,想喊住孟彤,欲言又止。 她知道孟彤沒有做錯,也沒有說錯,一切都是她自己的錯,孟彤沒有大發雷霆,沒有當眾責罵已經很好了,她不僅連累孟彤失去了派對機會,也許還會影響到其網紅之路,就算孟彤能原諒她,她也無法原諒自己! 正自責間,兩個熟悉的身影走了進來,一個是新總監周元,一個是組長徐蕓。周元小跑上來,一臉關切地詢問。她解釋到一半時,周元按住她的雙肩,語氣堅定地說:“你放心,有公司在,有我在,公司和你共進退。” 她望向自己的肩膀,看到了周元的大手,就在昨天,這隻大手拍打過她一下,她有些抵觸這隻大手,卻也感受到了手掌的力量,莫名地多了些安全感。 周元用外衣罩住她的頭,攬著她走出派出所,外麵許多媒體記者,紛紛拍照詢問,鬧哄哄嚷成一片。她低頭看著地麵上的鞋,有十幾雙,各種款式,應有盡有,這些鞋邁著小碎步,緊張又急促地繞著她轉,像一隻隻啄米的雞。 她自己沾血的帆布鞋和周元明亮的皮鞋裹挾其中。 周元將沈小溪塞進車內,在一陣急促的鳴笛聲中,疾馳回了公司。 所有同事都在加班,當她走進公司時,眾人的目光齊刷刷地望向她,她朝他們抿嘴笑了笑,像是在為自己的行為道歉,見他們沒反應,她迅速低下頭,邁著小碎步跟在了周元身後。 周元將她帶進了獨立辦公室,徐蕓跟了進去。 “你聽我說。”周元將沈小溪按在沙發上,他半蹲在地,聲音沉著,“現在情況危機,但你的身份還沒曝光,不過也是遲早的事,與其被八卦媒體曝出來抹黑,不如你直接承認,變被動為主動,說不定能挽回名聲。” “挽回什麼名聲?”沈小溪疑聲問。 “你要讓輿論站在你這邊。”周元將手搭在沈小溪肩上,用力捏了一下,“我希望你能發一份視頻聲明,以真人出鏡,既可以挽回名聲,還可以幫助公司的眾籌項目。你在視頻中還原事發過程,誠心實意地道歉。然後我再帶你去找小女孩的媽媽,請求和解,事情很快就能解決。” 沈小溪看著周元的臉,周元一臉堅定,目光炯炯有神,她抿了抿嘴唇,心裡有些不情願,但周元的態度以及當前的局麵讓她心生忐忑。 “我替你出鏡。”周元突然提高音量,“我替你承擔下這個責任。” “不用……”沈小溪急忙搖頭,心裡生出一絲勇氣。 周元立刻遞給她一份稿子,拿起手機,對準她的臉。 “那就趕緊開始。”周元說,“要不知道怎麼說,就對著稿子念。” 沈小溪沒想到這麼快就開始了,她根本沒做好準備。 “越呈現出真實狀態,越得獲得同情和諒解。”周元催促,“時間緊迫。” 沈小溪拿起稿子看了一眼,內容和她想的差不多。 “等一下。”徐蕓走到沙發前,對沈小溪說,“你可要想清楚,真人出鏡的話,到時網上都是你的影像,一旦處理不好,可能會被反噬,你真要這麼做嗎?” “我會為她的臉打碼。”周元將徐蕓拉開,“這裡沒你的事了,你出去。” 徐蕓離開後,周元再次舉起手機,對著沈小溪豎起三根指頭,依次彎下去。沈小溪的自白就這樣錄了下來,說到最後,已是淚流滿麵。周元將視頻發給一名下屬後,用紙巾幫沈小溪擦乾淚水,拉著她走出了辦公室。 “去哪?”她還沒從道歉的悲傷情緒中走出來。 “找小女孩的媽媽,徹底解決這件事。”周元信心十足。 當他們來到醫院,見到何藍月的時候,何藍月剛收到醫院下發的病危通知書,正蹲坐在走廊中痛哭。周元上前安慰了一番,招手讓不遠處的沈小溪過去。沈小溪剛走過去,還沒等開口道歉,何藍月便從地上爬起來,揚手給了她一耳光,將她的眼鏡打掉在地,臉頰火辣辣地疼,她緊抿著嘴唇,努力將自己定在原地。 “我不會和解!”何藍月嘶聲喊叫,“我要讓你償命!” “對不起……”沈小溪雙手垂在身前,眼前景物模模糊糊。 “滾!”何藍月抓起排椅上的水杯,砸在沈小溪身上。 旁邊的周元掏出手機,悄悄錄下了這一幕。 “我們改天再來。”周元低聲對沈小溪說,“她情緒不穩定。” 沈小溪撿起眼鏡戴上,鼻梁處傳來一陣疼痛,應該是被劃傷了。 兩人等電梯時,何藍月追了上來,沈小溪以為是來找她的,趕緊拿下眼鏡,做好了迎接責罵的準備,沒想到是找周元的。何藍月要求周元立刻下架眾籌,這讓周元有些驚訝,他好言勸說,何藍月態度堅決,執意下架。 沈小溪觀察著何藍月的側臉,有種似曾見過的感覺,她覺得不是昨天在錦湖公園留下的印象,似乎是更久以前。她還發現,何藍月一直戴著口罩,並拒絕了所有媒體采訪,在這種時刻,她不是更應該借媒體發聲,替女兒伸張正義嗎?她還發現一個細節,那就是何藍月此前沒戴眼鏡,今天才戴上,鏡片很薄。 下樓時,周元麵色陰沉,一語不發,待走出醫院,他一臉嚴肅地對沈小溪說:“你先回家,盡量別出門,別接受采訪,別發表言論,等我聯係你。” 周元小跑著離開,沈小溪獨自走在路上,天空陰沉悶熱,閃電猶如毒蛇吐信,從烏雲後麵倏忽而出,又迅速縮回,一場雷雨正在醞釀之中。 她深吸一口氣,感覺過去一天仿似做夢一樣,如此漫長艱辛。自從出事後,她的腦子裡就充斥著一團霧,讓她理不清思路,看不清形勢,她不知道該乾什麼,就像漂在海上的一葉扁舟,被水流推著四處打轉,模模糊糊地做了那些事。 回到家後,她才想起父親,趕緊給醫生打電話,得知父親病情趨於穩定,才放下心來。隨後,她發現何藍月的眾籌項目沒有下架,反而金額提高到了200萬。而網上她的那段自白視頻也開始發酵,她的臉並未打碼,但從評論來看,確實獲得了部分網友的欣賞和諒解,覺得她是一個敢於承擔責任的人。 她很在乎網友們對她形象的評價,有人說她又醜又土,畏畏縮縮,笨嘴拙舌,有人則說她沒用美顏,形象真實,情感真摯。她注意到,她的自白視頻是通過幫幫籌官方賬號獨家發布的,由此幫幫籌也獲得了贊譽,用戶關注數飆升。 網友們將對於大型犬傷人事件的憤懣,對於小女孩和單親媽媽的同情,對於沈小溪自白道歉的欣賞紛紛發泄到了眾籌之上,找書苑www.zhaoshuyuan.com 金額持續攀升。 她不斷翻看網友們的評論,每一條都仔細閱讀,每一條都讓她心情起伏。她最初還有些懷疑,現在覺得周元的做法是明智的,這種自白確實有一定效果,她很難想象,如果是被別家媒體挖出來,她將麵臨怎樣洶湧的網絡沖擊。 隻是她從未想到自己的形象會以這種方式被大眾評價,她撫摸自己的臉,這張素麵朝天,從小到大罕有人誇過的臉,覺得如夢似幻,忐忑不安。當網友們肆意評價她的時候,她卻還因為自己的長相不佳、談吐不暢而自責,覺得為網友們帶來了不好的體驗。 鼻梁又在痛了,她對著鏡子觀察,發現鼻根右側有一條劃痕,滲出的鮮血已經乾涸,但皮膚有破損,她貼上半截創可貼,將眼鏡挪到鼻梁中段,當她直視前方的時候,上方模糊,下方清晰,世界以鏡框為界,一分為二。 她心裡發慌發悶,給孟彤打電話,沒接,給周元打電話,也沒接。 她想說話,卻又找不到人交流,她想到了父親,無奈地搖了搖頭。 後半夜,她迷迷糊糊睡著,在噩夢中反復,也不知過了多久,她被一聲炸雷驚醒,接著閃電疾馳而過,她看了眼時間,早晨七點半,天空黑得像鍋底一樣。 隨後,她接到了民警的電話,讓她立刻去一趟派出所。 民警的語氣很嚴肅,她有種直覺,事情變嚴重了。 她起身穿衣時,又是一聲驚雷炸響,天空像被劃開了一條口子,醞釀了一整晚的雷雨終於傾盆而下,劈裡啪啦的雨珠聲讓她全身打了一個寒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