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的人死了，帶來的影響卻比活著的時候還大。 　　魏泉，就是其中之一。 　　魏泉死後，有人義憤填膺，有人鬱鬱不平，有人一時沖動，隨他一起永離人間。 　　曾經，他也是風雲人物，上過電視和雜誌，形象好，有口碑，這是他創辦p2p投資公司後，迅速獲得青睞的原因，人們相信他的為人，先與相信他的項目。 　　他曾公開發布聲明，信誓旦旦地承諾為所有投資者帶來超高收益，並公布了自己的手機號和公司地址，凡有興趣的人，隨時可以找他聊天，他會和每一位投資者交流，為其解除憂慮，他的口才和個人魅力贏得了諸多信任。 　　他用了半年時間，將公司團隊擴展到百人，投資總金額上億。 　　然而，時代的巨輪滾滾而過，從來不會憐憫個體的痛楚。 　　正當p2p風頭正盛，所有人都覺得這種模式極具前途時，暴雷來的猝不及防，幾乎就在一夜之間，暴雷猶如洪水決堤一樣傾瀉而出，同類型的公司幾無幸免，規模越大，鏈條越長，崩塌的越快，公司瀕臨破產，投資者血本無歸。 　　當初，投資者們有多信任魏泉，暴雷後，就有多仇恨魏泉。 　　魏泉也算是個有擔當的人，他主動聯係投資者，約見麵解決問題，然而，誰都沒想到，他解決問題的方式，是在廣場內，身潑汽油，當眾引火自焚。 　　火光沖天而起，伴隨著嘶聲慘叫和皮肉焦糊的氣味。 　　上百名投資者親眼見證了那一幕，看著魏泉的肉身在火焰中消隕，同時消隕的，還有他們多年來的積蓄，帶來的，則是終生難忘的陰影。 　　沈小溪沒有參與投資，卻也是魏泉事件的受害者之一。 　　那年，沈小溪的父親腿疾加重，在老家久治不愈，她將父親接到市區，掛號老中醫，效果顯著。在那個陽光燦爛的上午，父親如往常一樣地出門遛彎，在過人行道時，被一輛車撞翻，那輛車隻減了一下速，隨即逃逸。 　　車主，是魏泉。 　　魏泉正趕往廣場自焚的路上。 　　父親出事，沈小溪如遭雷擊，一度六神無主，在那期間，有兩個人提供了很大幫助，一個是孟彤，幫她繳納了前期的兩萬費用，全程陪伴；另一個是幫幫籌公司的總經理，那時的幫幫籌剛成立半年，總經理親自找上她，為她父親發起眾籌，使上渾身解數，最終籌到了十五萬，得以讓她父親在ICU搶救了十五天。 　　父親成為植物人後，她用了半年時間才緩過來。 　　她辭掉了原本的工作，入職了幫幫籌。 　　她知道幫幫籌救了父親一條命，她想通過這種方式回饋幫幫籌，回饋幫助過父親的每一個人，但她心裡也有鬱結，是魏泉死後留給她的，無處宣泄，埋藏至今。 　　她曾無數次問自己，為何偏偏那麼巧，父親會被赴死的魏泉撞傷？ 　　沒有答案。 　　問題懸吊在心裡，化為噩夢，在許多個想念父親的夜晚反復上演。 　　時隔四年，同樣的問題再次出現，為何偏偏那麼巧，咬傷的是魏泉的女兒？ 　　就像是一個輪回。 　　也許冥冥之中天注定？ 　　她苦笑一聲，兀自搖頭嘆息，雖然不願承認，但在得知小女孩是魏泉女兒後，心裡的愧疚確實少了一些，但她很快想到了小女孩血肉模糊的臉，意識到小女孩是無辜的，魏泉的事停在了四年前，小女孩不該也不能為魏泉的孽障負責。 　　她為自己有這樣的念頭感到羞愧，懲罰似地用力掐了下自己的小臂。 　　疼痛讓她清醒，紛雜的思緒回歸現實，她放眼望去，雨已經停了，天空依然陰沉，積水遍布路麵，高樓林立的城市被暴雨清洗一遍，卻沒顯出乾凈，仿似更臟更亂了。往常，她喜歡下雨，雨滴聲能讓她心情平靜，陰沉的天空有一種別樣的美，現在，她討厭下雨，雨水讓她想起孟彤最後的神情，以及鼻梁上的傷口。 　　她獨自在路上走了許久，恍然發現，很多人竟然在望向她，也許他們早就望向她了，隻是她沉浸在四年前的回憶中，沒注意到而已。人們神情不同，目光各異，有的好奇，有的漠然，有的審視，有的嘲笑，她下意識地縮了縮脖子，小心翼翼地邁起碎步，猶如走在冰麵上一樣，她偷偷回看，盡量讓自己表情自然。 　　她覺得他們認出了她。 　　她緊抿嘴唇，快步前行，下滑的眼鏡提供了模糊的視線。 　　她逃也似地回到家，反鎖上門，長籲一口氣，才感覺安全許多。 　　她坐在沙發上，雙手抱著膝蓋，反復回想剛才那些人看她的神情。 　　難道那段自白視頻已經發酵到如此程度，隨便一個路人都能認出她來？還是自己敏感多疑了？她搖搖頭，掏出手機來查看新聞，赫然發現一條報道上了熱搜，標題為：大型犬傷人事件背後的真相竟是借狗復仇！ 　　新聞中曝出了涉事犬主人孟彤的網紅身份，並得到了孟彤的語音證實，事發時孟彤正在外地，準備參加一起網紅派對，而涉事犬的臨時管理者沈小溪是孟彤的好友，多次主動幫孟彤遛狗，實際早已暗中謀劃復仇行為，復仇對象就是魏泉的女兒，理由是四年前，魏泉曾駕車撞傷沈小溪父親，將其撞成了植物人。 　　沈小溪看得倒吸涼氣，震驚不已。 　　評論中清一色的惡意和辱罵，紛紛指責沈小溪機關算盡，腹黑心腸，既害了朋友，還害了無辜小女孩，隻為滿足復仇的一己私欲。她的自白視頻也成為黑點之一，有細心的網友發現了她拍視頻時手邊的稿子，覺得她是在照本宣科，還有網友分析她的微表情，判斷她在演戲，眼淚也是作假，整個都是她的一場秀，目的是為了站在道德製高點上審判魏泉家屬，讓魏泉家屬血債血償。 　　最高贊評論是四個字：其心可誅！ 　　這四個字像一把利箭，刺入她心臟，陣陣絞痛。 　　她在心中大聲反駁：不是這樣的。 　　自語出口的話卻是：“怎麼可以這樣？” 　　她渾身緊繃，呼吸急促，仿似這些網友此時就圍在她身邊，對著她指指點點。她起身關上窗戶，拉上窗簾，屋內暗了下去，她抱著雙臂，站在客廳中央，看著窗簾的暗影在角落隨風擺動，像是有人藏在那裡，她知道那不是真的，但就是害怕。 　　手機鈴聲忽然響起，是徐蕓打來的電話。 　　“你在哪？”徐蕓語氣焦急。 　　“在家呢……怎麼了？”她有一種不祥的預感。 　　“網上新聞是真的嗎，魏泉真是你仇人？” 　　“四年前，魏泉確實撞傷了我父親，但我沒有借狗復仇，我事先根本不知道。” 　　“哎，這事很難說清了，我已經幫你爭取了，但沒用，你看看郵件吧。”徐蕓頓了頓，接著說，“我支持你來公司討說法，我知道你為何會走到這一步。” 　　她滿心疑惑，卻張口結舌，再說話時，發現徐蕓已經掛斷了電話。 　　她趕緊拿出筆記本電腦，登錄郵箱後看到了一封企業郵件，是二十分鐘前發的，郵件內容是沈小溪近期的行為已經違反公司規定，公司做出了即刻開除沈小溪的行為，並將依法保留追究沈小溪法律責任的權利。 　　看到開除兩個字，她首先想到的是工資。 　　沒有工資，她將如何維係父親的療養費？ 　　接著她想到了自己，全公司的同事想必都看到了郵件，應該也看到了網上的新聞，他們會如何看待她，他們會相信她嗎，她又該如何處理與他們的關係，想到以後見了麵那種尷尬的場景，她就渾身難受。 　　屏幕上的字體忽地忽小，周圍景物天旋地轉，她閉上雙眼，喘了幾口大氣才恢復正常。隨後，她看到了幫幫籌官網發布的公開聲明，首先公布了眾籌款的去向，一部分已經轉給何藍月繳納醫藥費，並曬出了費用清單，一部分留在對公賬戶內，會等比退款，然後鄭重表示幫幫籌隻是想幫助受傷小女孩，並不知道此事背後的利害關係，在知悉後，依據公司規定，立刻做出了開除沈小溪的行為。 　　網友們同仇敵愾，矛頭直指沈小溪，對幫幫籌的惡意反而沒那麼大了。 　　沈小溪意識到，幫幫籌這是通過將責任推給她、開除她的行為避免了口碑下滑，也避免了更大規模的退款，是一種止損行為，當然，是以傷害她為前提。 　　她撫了撫鏡框，鼻梁的疼痛傳來，她眉頭緊皺，恐慌滿溢的心中升起了一絲憤怒，覺得事情的走向不該是這樣，公司沒理由開除她，整個眾籌項目是周元搞出來的，她的自白視頻也是被周元慫恿的，她以真人出鏡為公司換來了流量和關注，出事後，公司卻不告訴她一聲，直接開除她，並且在網絡上公開指責她。 　　仿似，公司認定她不會反抗，不會反擊，隻會忍氣吞聲一樣。 　　憤怒在體內滋生，像是枯敗的野草，春風一吹，迅速冒尖。 　　她握了握拳頭，但很快，拳頭便鬆開了。 　　她不知道自己該怎麼做。 　　她低下頭想了一會，決定給總經理打電話，她至今仍記得總經理的好，從見總經理的第一麵，就知道他是個好人，過去幾年，總經理在工作上也幫過她多次。 　　鈴聲響到最後，無人接聽，又打一次，還是沒接。 　　她醞釀措辭，給總經理發了一條接近百字的微信消息，說明了自己的情況，總經理並未回復，那條長消息懸在對話框的最底部，綠得十分醒目。 　　這時，她發現自己被踢出了公司群。 　　期間，沒有一個同事主動聯係她。 　　她的心裡陣陣發寒，有種想去公司，找周元要個說法的沖動，但抵不過腦中各種雜亂的負麵思緒，沖動猶如握緊的拳頭，一鬆，便四散無影。 　　她垂下頭，目光落在帆布鞋上，雖然新換了一雙，但短短半天，便再次臟兮兮，鞋頭沾了一片綠葉，她將綠葉摘下來，放在掌中端詳著。 　　是四葉草。 　　代表著好運。 　　可自己的好運在哪呢，似乎從很久以前，就沒有過了。 　　她苦笑著將四葉草放在茶幾上，四葉草在透明玻璃的映襯下更加鮮綠。她直愣愣地看著四葉草，也不知過了多久，忽然想起一件事，她在公司內從未講過自己的父親，理應沒人知道父親是被魏泉撞傷的，就算周元意外得知，也不可能曝光出來，對眾籌不利，何藍月隻想息事寧人，更不可能曝出來，唯一知道這件事，且有動機曝光的，隻有孟彤，可孟彤—— 　　她不敢往下想了，快速搖頭，試圖甩掉這個念頭，但越是強迫，越揮之不去，更多想法紛至遝來，她想起了出事後和孟彤的兩次見麵，想起了孟彤待她猶如陌生人一樣的態度，想起了在雨中離別時，孟彤嫌厭的神情。 　　一個事實擺在眼前，現在的孟彤和出事前的孟彤不一樣了。 　　她重看了那條新聞，通過鏈接，找到了孟彤的語音采訪，沒有全部聽完，便已經知道，應該就是孟彤曝光的，當然，也可能是孟彤律師。通過這種方式，孟彤不僅能夠徹底甩掉責任和負麵影響，還能順勢拉攏一波粉絲，話題就是流量，危機蘊藏機遇，作為網紅的孟彤，踩著流量上升，屬於正常操作。 　　難道……孟彤就真的沒為她考慮過嗎？ 　　她深吸一口氣，撥打了孟彤的電話，準備直接詢問。 　　第一次，無人接聽，再打，被掛斷了。 　　顯然，孟彤故意不接，並通過掛斷這種行為提醒她，別再打來了。 　　為何會這樣？她在心裡問自己，眼裡泛起委屈的淚花。 　　她確實做錯了，可她真心懺悔了，也願意承擔所有責任，為什麼要連累她的工作，破壞她的友誼，為什麼要讓她遭受如此罵名，成為網絡的眾矢之的？ 　　出事後，她做的每一步都在補救，卻步步走向泥潭。 　　手機響起一陣叮叮聲，有數條短信發來，找書苑www.zｈaoshuyuaｎ.com 皆是辱罵之語，還有一張圖片，竟是她的裸照，雖然她很快發現人臉是她，身子並不是她，但赤條條的身體還是給她帶來了很大沖擊，仿似自己的裸照真被人拍下來，公之於眾了。 　　耳邊嗡嗡作響，裸照在腦海中揮之不去。 　　手機鈴聲忽然響起，是一個陌生號碼，她以為是民警，趕緊接聽，還沒等她開口詢問，對麵便怒聲噴出一個字：賤！這一聲怒喊震得她耳膜生疼，趕緊移開手機，聽見對麵補了一句：賤人做賤事，你就是個婊子養的賤貨！ 　　對方罵完，主動掛斷電話。 　　很快，又再次打來，但號碼換了。 　　她正猶豫著要不要接時，敲門聲驟然響起，急促劇烈。 　　她的心跳也跟著敲門聲砰砰跳動起來，她躡手躡腳地來到門前，通過貓眼觀察，發現外麵是幾名警察，她打開房門，為首的一名警察先亮出警官證，然後亮出搜查證，還沒等她搞清楚是怎麼回事，另一名警察便將她拽出了房門。 　　“沈小溪女士，你涉嫌故意傷害罪，我們依法對你的居住地進行搜查。”兩名警察進入房內，在沈小溪目瞪口呆的注視下，對她租來的兩室一廳展開了搜查。 　　她聽到身後傳來哢嚓一聲脆響，扭頭望去，見走廊中站了不少人，其中一人舉起相機，對著她瘋狂按快門，當她直視鏡頭時，閃光燈忽地亮了一下。 　　緊繃的肩膀，散亂的齊劉海，下滑的鏡框，臟亂的衣服。 　　瞪大的眼睛，緊抿的嘴唇，以及驚慌無助的神情。 　　在這一刻，統統被定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