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1次交流(1 / 1)

犬齒 伯百川 7167 字 2024-03-17

沈小溪啜著淚水吃完了譚玉瑩為她點的一塊米其林蛋糕。   很甜,很香,很糯,同時又很苦,很酸,很澀。   她嘗到了真正的五味雜陳,心中的味道和舌上的味蕾相通。   吃完了,她擦乾嘴唇,望著譚玉瑩模糊的臉,問:“你想知道些什麼?”   譚玉瑩微微一愣,隨後搖頭:“我就是來看看你,沒別的意圖。”   她低下頭,為自己對譚玉瑩的揣度而自責,雖然她覺得譚玉瑩不是來打探消息的,但出於某種自暴自棄般的心理,還是問出了這個問題,答案讓她鬆了一口氣。   她將咖啡喝光,恍惚的感覺輕了許多,思維也漸漸回來了。   有了思維,就有了痛苦。   也許是沒戴眼鏡的緣故,也許是和譚玉瑩有過親密無間的交流,也許是譚玉瑩今天的一係列行為消除了戒備,麵前的譚玉瑩讓她覺得很安全。   “吃飽了嗎?”譚玉瑩問,“要不要點點別的?”   “不用了。”她將雙手放在膝蓋上,“謝謝你。”   “別客氣,要謝也是我謝你,幫我母親多活了一年。”   “啊——”她反應過來,“阿姨已經……”   “上個月去世了。”譚玉瑩的聲音中多了絲痛楚,“不過走得很安詳,最後一個月整個人反而輕鬆了,有說有笑的,連她自己都看開了,想做的事,三個月前我就幫她完成了,要沒有這一年啊,我得留下很多遺憾,她也一樣。”   “可手術不是很成功嗎?”她感到驚訝,更感到傷心。   “很正常。”譚玉瑩的聲音轉為平淡,“人嘛,總歸是要死的,重要的是臨死時是不是心有所憾,我覺得對我媽媽而言,除了壽命本身,沒什麼遺憾了。”   “你呢?”譚玉瑩將手放在沈小溪手背上,“你最近怎麼樣?   她欲言又止,腦海中浮現出佩佩撕咬小女孩的情景。   “我從網上看到了你的視頻,後來又看到了一些負麵新聞和網友言論,覺得你似乎遭受了網暴,我此前接觸過一名被網暴後抑鬱的患者,知道網暴對人的精神傷害非常大,如果有需要的話,我可以幫你。”譚玉瑩的聲音很平靜,帶著一種特殊的力量,聽到這種語調,讓沈小溪的心也不由跟著平靜下來。   “這是我來找你的初衷,但我又不想增加你的壓力,也怕你誤會。”譚玉瑩的聲音罩上了一層笑意,“說實話,給你打電話前,我也猶豫了好久。”   “當然,我不是以心理醫生的身份,就是普通朋友,如果你還把我當成朋友的話。”譚玉瑩端起咖啡,沒喝,又放下,“我希望你知道,我和媽媽一直很感激你。”   她羞怯般地垂下頭,覺得感激這個詞有點承受不住,心裡卻莫名地升起一絲喜悅和自豪感,但她很快想到阿姨已經去世,心情又低落下去。   “好的,不好的,所有的一切,都會過去。”譚玉瑩的手依然放在沈小溪手背上,“無論多黑的夜,無論過程多難熬,黎明總會到來,雖然也許是陰天,也許會下雨,但隻要保持耐心,陽光必然會出現,即使一縷,也好。”   譚玉瑩的話幽幽鉆入她耳中,引發了同感,也引發了思考,她想起了佩佩咬人那天絢爛的晚霞,似乎從那天起,就再也沒看見太陽了。   “你一定要堅持下去,你肯定會堅持下去。”譚玉瑩身子略微前傾,加重了語氣,“你想想,如果你出了事,你父親醒來後沒看見你,該是怎樣傷心。”   想到父親,她一陣心如刀絞,沒了工資,父親很快就會搬離療養院。   “當然,最關鍵的是你自己,人首先要為自己而活,隻有你自己好了,周圍的人才會變好。”譚玉瑩的這句話像是擊打在了沈小溪的腦門上,讓沈小溪一下子抬起了頭,可視線模糊,思維也模糊,她看不清楚,想不明白,隻覺得有道理。   “想想你自己,是否有渴望實現,也快要實現的夢想,是否有想乾卻沒來得及乾的事,想說卻沒來得及說的話,想買卻沒舍得買的物品,想去卻沒去的地方。”譚玉瑩說,“你可以問問你自己,如果你現在放棄自己,是否會有遺憾?”   “當然會有。”沈小溪聲音沙啞,“可你怎麼知道我要放棄自己?”   “從你下車後我就看見你了,走路搖晃,目光迷離,就像喝醉了,但我在你身上沒聞到酒味,你又在墻邊嘔吐了許久,什麼都沒吐出來。從你的狀態來看,應該是吃了組胺類藥物,而且藥量不少。”譚玉瑩深吸一口氣,“三年前,我老公出事時,我一度陷入精神低穀,我知道那種感受,也曾自殺過,幸好沒成功。”   譚玉瑩露出一抹略顯調皮的笑容。   “我腦子裡有個聲音一直在說話,吃了藥,會清靜一些。”沈小溪低聲說著,她再次聽到了那個聲音,感受到了紛雜的思緒,越控製,越層出不窮。   “現在有嗎?”   “有。”   “它在說什麼?”   沈小溪的手指扣動著桌麵,指甲輕輕劃過,發出輕微的吱吱聲。   “聽不清,就像這個聲音,刺耳,遙遠,模糊。”   “你現在的情緒感受是怎樣的呢?”   沈小溪的脖頸縮了縮,雙肩內扣,搖了搖頭。   “不想說,還是不知道?”   “不知道。”   “能嘗試著表達出來嗎,不用太多思考,就直接說出來,試試看。”   沈小溪的眼睛望向斜側,模模糊糊看見有人朝這邊觀望,她閉緊了嘴巴。   “你感到害怕嗎?”   “嗯……”   “你感到緊張嗎?”   “嗯……”   “你可以嘗試著自己說出來。”   “為什麼?”   “說出來也許會有不一樣的感受。”   沈小溪不想說,覺得丟臉,也覺得譚玉瑩會看輕或看低她,但她接著想到,事已至此,她都差點自殺,似乎沒什麼可失去的了,除了那一點點自尊心。   “我害怕。”她艱澀地說出了這三個字,像是吐出了一塊梗在喉嚨裡的石頭,嗓子舒服多了,但心裡卻慌了,心跳開始加速,似是在匹配這三個字的狀態。   “我緊張。”沈小溪接著說出了這三個字,沉悶的肺部舒服了一些,但四肢緊繃得厲害了,她感受到了肩膀處的僵硬,感受到了後脖頸的酸疼。   她驚訝地發現,說出之後,對身體的覺察更清楚了。   “還有別的情緒嗎?想想你最近的處境。”   她將雙手放在桌麵上,腦中浮現出近期的一係列遭遇,手背緩緩拱起,指頭用力壓住桌麵,對著桌子吐出五個字:“我感到憤怒。”   “記住你現在的感受,記住你當下的情緒,那就是最真實的你自己。”   “可這些情緒都是不好的啊。”沈小溪搖了搖頭,像是想甩掉這些情緒一樣,體內的黑洞隨之出現,開始吞噬她為數不多的能量。   “情緒是身體的一部分,如果你忽略了情緒,也就忽略了身體的需要,需要被掩埋,就成了模模糊糊的不適和痛苦。”譚玉瑩的語調緩慢而堅定,“從心理學的角度來說,模糊的痛苦非常難辦,因為它不是明確的問題,身體很不安,卻又不知該如何解決,然後就會不斷習慣性地重復以前的行為模式,一邊痛苦,一邊繼續,經年累月,容易精神抑鬱,或身體病變。”   模糊的痛苦。   沈小溪覺得這五個字精準地描述了她長期以來的精神狀態。   “任何情緒都有好的一麵,也有不好的一麵。”譚玉瑩繼續說,“比如緊張,會讓你提高警惕,對周圍的環境和人有著更細微的覺察;比如恐懼,會讓你腎上腺素快速分泌,給你提供超常的體能逃跑,或者戰鬥。你抗拒情緒,就是在抗拒自身,越抗拒越加重,隻有接受,才能清除,而接受的第一步,就是認清情緒。”   沈小溪忽然想到,似乎每次黑洞出現,都是在自己抗拒情緒的時候。   “按照西方情緒心理學的分類,人類的基本情緒有十一種,包括興趣、驚奇、痛苦、厭惡、愉快、憤怒、恐懼、悲傷、害羞、輕蔑,和自罪感。人類的絕大多數反應都是在基本情緒之上的細分或疊加,也就是復合情緒。”譚玉瑩字句清晰地說,“而每次反應,都有一個主基調,明確這個主基調,也就明確了自己的情緒狀態。如果你有興趣的話,我那裡有詳細的對照表,可以發給你看看。”   沈小溪立刻點頭,當她聽到其中幾個負麵情緒的字眼,尤其是害羞和自罪感時,就已經產生認同了,難道這就是她此時此刻的情緒狀態?   “明確之後,就是說出來,不用思考,直接說出來,這是接受情緒的第二步,也是最重要的一步,你應該已經有所感受了吧,說出來是不是不大一樣。”   沈小溪鄭重點頭,說出來,與用眼看和用腦思考,感受全然不同。   “你可以嘗試一下,在日常生活中,有較大情緒波動時,就記錄下來,記下來後,立刻說出來,盡量大聲,哪怕是當著別人的麵。在大腦中樞神經係統中,話語具有表象決定權,在不思考的情況下,大腦會本能地聽命於外在聲音。”   沈小溪意識到,譚玉瑩已經是在用專業心理學,甚至是心理醫生的身份在和她交流溝通了,顯然,譚玉瑩在幫她,幾乎每一句都說到了她心坎裡。   “行,我試試。”她點了點頭,不想辜負譚玉瑩的良苦用心。隨後,她想起了曾經數次嘗試改變的失敗經歷,心情有些沮喪,動力也消散不少,她忽然明白了什麼,用手指沾著咖啡液,在桌麵上寫下兩個字:沮喪。   想了想,又補了三個字:不相信。   她張了張口,想說出來,聲音卻卡在了胸腔裡。   譚玉瑩的手放在了她手背上,輕拍了一下,是鼓勵,也是支持。   “相信和愉快,是我現在的情緒。”譚玉瑩提聲說,“我相信你一定能行。我看到你寫下了兩個情緒詞匯,覺得你認可了我,感到很開心。”   “沮喪——”沈小溪終於說了出來,聲音很小,自己卻覺得猶如雷鳴,身心都在震蕩,腦子裡嗡嗡作響,諸多情緒襲擊而來,她知道一旦停下,肯定無法再開口,索性不管不顧,接著說,“我不相信我自己。”   “感覺怎麼樣?”譚玉瑩問。   “不是很好……”她心生忐忑,觀察著周圍人的反應,幸好模糊的視線給了她遮掩,她縮著脖子,麵色發紅地低聲說,“我覺得有點尷尬,也有點傻。”她感受著體內的情緒,眉頭輕微跳動,“但情緒本身確實少了一些。”   “這都是正常反應,你已經做得很好了。”譚玉瑩微笑著說,“很多人都無法做到這一點,因為大部分人都羞於表達真實的情緒,尤其是在公眾場合和陌生人麵前,但真實情緒是絕不能被忽略和壓抑的,要主動接受,勇敢表達。”   沈小溪鬆了一口氣,覺得自己剛才的表現也許沒那麼糟糕。   “現在你已經掌握了接受情緒的最重要步驟,接下來就是堅持了,也許要幾個月,也許要幾年,但隻要你每多堅持一次,每多堅持一天,就會變好一點,記得每次完成後,都給自己一個小小的獎勵,可以是語言上的,也可以是物品上的。如果你有時確實忘記了,或不想記錄,不願說出,沒關係,別自責,選擇舒適是人之常情,改變就像爬坡,是反本能的,要獎勵,更要諒解。”   “謝謝你。”沈小溪戴上了眼鏡,忍著鼻梁的疼痛看清楚了譚玉瑩的五官,在這一刻,她忽然明白,她之所以喜歡模糊的感覺,也許是希望別人看她模糊,而不是她看別人,她的眼睛亮了一下,重重點頭,“我會盡量堅持的。”   她趕緊改口:“我一定會堅持的。”   她看見譚玉瑩露出了欣賞的笑容,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一年前,她就是在這種笑容的鼓勵下,才獨自完成了那次眾籌,如今再看到這笑容,仿似又回到了那時候。   離開咖啡廳時,夜幕已經拉開。   她目送著譚玉瑩走遠,看見譚玉瑩一直赤著雙腳,途中有些人好奇地望向譚玉瑩,但譚玉瑩的頭沒有低過一次,身姿筆直,走路不緊不慢。   風吹來,淩亂了劉海。   再去看時,譚玉瑩已不見蹤影。   譚玉瑩的出現和離開都如此神奇。   像是在做夢,卻如此真實。   一顰一笑,一字一句,都深刻在心。   她赤著一隻腳,朝反方向走去,最初有些不習慣,走著走著,也就慢慢適應了,腳下的膈應感變得無足輕重,隻是射來的目光依然無法忽略。   她想起一個成語:千裡之行始於足下。   她知道,自己又一次開始嘗試改變了。   也許還是會失敗,但至少——   不。   她半蹲在地,用手指在地上寫下一個詞:懷疑。   她起身麵向公路,張開了口,本以為能夠果斷喊出,誰知聲音再次卡住。   人來人往,疾步匆匆,麵色朦朧,每個人都在奔向各自的酸甜苦辣。   明明沒人關注她,她卻覺得每一個人都在關注,連呼吸都受到監視,心跳都不由自主,紛亂的想法纏繞著她,束縛著她,讓她感知不到當下的存在。   她深吸一口氣,再次張口,依然沒喊出來,可她沒放棄,就這樣直直地站著,麵朝前方,不斷地張口又閉上,她在等待,等待自己給予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