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體仁眼袋高高腫起,自拜閣以來,他每日隻入寢三個時辰,各地形勢卻如枯草引火,彌漫不可止。漸漸的民間有悖言,數落什麼,皇上遭了瘟。天大的冤屈啊,我溫體仁鞠躬盡瘁死而後已,何曾有過惡行劣跡。念及此,眼角抽搐了一下,那一定是東林黨人的宵小們在背後中傷他。所為也盡了然,不過是為了王樸,區區一個武夫而已,縱然是受了驚嚇,也不敢公然和當朝閣臣為敵,這背後恐怕有大算謀。 “楊鶴。”溫體仁低聲念念,輕輕抿了口熱茶,兩唇重重吧吱了一聲,將茶盞置於案邊,拿眼神膘了一眼右下席座的次輔徐光啟,憑神甲營的聲勢,他也能入閣,還隱然成了東林黨的黨魁。 “楊鶴為何還在京師,不立刻動身回陜甘平亂,徐閣老,你去問問吧。”溫體仁終於出手,他知道這個時候應沉住氣,但是深忌楊鶴與東林黨聯手,就忍不住試探。 “回閣老,楊鶴上表乞骸骨,隻待恩旨。”徐光啟起身,很直率的回了。 “他,他。”溫體仁強按惱怒,心說:這分明是在逼宮,好你個楊鶴,這是要皇上在他們倆人間二選一。 “那,那麼,徐閣老你是什麼意思呢。”溫體仁話裡不免有了些火氣,這是他與楊鶴決一死戰的時刻。 “回閣老,聖明不過皇上。”徐光啟一副低眉順目,話裡滴水不漏。 溫體仁深深盯了眼徐光啟,不知為何,這個從前存在感很弱的書呆子,如今竟莫名凜然一股沉著大氣,那是相由心生的氣魄嗎。溫體仁色鬱氣阻,卻也不可奈何,便道:“那就皇上定奪,好了,都起身去養心殿吧,時候不早了。” 四位閣老們依次踩著方步,從文淵閣出來,早有候旨官員排排倚墻,溫體仁拿眼角瞄去,果然有楊鶴在列,暗恨:今日不能善罷了。再看官員中東林黨人依舊是多些,果然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嗎。念及此,他已經做好了以退為進的籌算。 紅紅綠綠許多在這宮殿橙黃艷色間穿行,不一會兒,前麵引路宦官回身行禮道:“列位大人請等候。雜家去去就回。” 閹人又開始自稱雜家了,哎。溫體仁心下感慨對此還有不習慣,隻覺十分刺耳。從魏忠賢死後,好長一段日子,他們就隻敢對文官自稱奴婢。 過了一會兒,裡麵傳喧。溫體仁拾階而上,偏門隻開小口,大夥兒都愣住了,忙左右以眼神詢問何故,這是午後小朝會,依例小開中門。 “皇上心情不佳,你們,謹慎些。”宦官冷冷回道。 “那,那就進吧。”溫體仁艱難把這話吐出口,他是百官之首,這打臉是沖著他來。 大臣們十分不滿,但也靜若寒蟬,皇帝好殺之名漸張,太嚇人了,萬勿拿性命玩笑,哪敢造次。 側身依次魚貫而入,大堂內幽暗,唯有皇上那張雪白的瘦臉高高在上,看著十分滲人。大夥兒默默駐足成兩行,左邊以溫體仁為首,右邊以徐光啟為首,涇渭分明。 “有事啟奏。”宦官尖聲喧道。 “臣溫體仁有本。”溫體仁決絕先下手為強。 “愛卿請說吧。”崇禎隻作無力狀。 “今日得神甲營節製王樸搪報,神甲營攻破霸州,賊軍萬餘覆沒。” “破賊了嗎。”崇禎抬頭問道,似乎得了些力氣,又道:“好,為何不去攻香河,卻要南下去霸州附近糾纏不清。” “稟聖上,內閣擬定了王樸的賞格,請聖上過目。”溫體仁進言道。 “不看,朕說了,不下香河,朕什麼都不賞,他這是養寇自重,以為朕不知嗎。”崇禎又驟然狂怒。 “聖上,臣有本。”徐光啟出列。 “說。”崇禎嘶聲啞然道。 “通州參將劉澤清上表,言王樸宴席上言行失態,寫淫蕩詞曲,有辱官身體麵,請治罪。” “罷了,不罪功烈。”崇禎忍笑,心情好了一些,王樸在霸州擺宴席,出了一個大醜,這事當天就快馬八百裡送進京師,東廠手劄夜入宮闈,他批閱這手劄時,正值深夜,隻差點笑岔氣。 “臣有本。”右下有人出列,大夥兒一個機靈,這是圖窮匕見,要來了,先出手的是東林黨。 “說。”崇禎也覺察出氣氛,凝重道。 “臣彈劾溫體仁,計陷忠良,企圖殺害功烈。”這東林黨的言官一開口,堂上嘩然。 “給事中,你不要拿謠言在君前胡亂攀扯。” “什麼謠言,我還沒有說呢,你就知道了,這般人盡皆知,大理寺為何不立案撤查。” “我大理寺不是東廠,哪個會去查謠言。” “溫閣老,你敢當眾發誓嗎,你敢做不敢當。” “不要吵嚷。”眼看崇禎臉色漸漸青紫,徐光啟忙出言製止道:“此事的當事人之一,楊鶴,你要出來說一句吧。” “臣楊鶴有本。” “楊鶴,你不要說了。”崇禎立時製止,他早就看了東廠的手劄,楊鶴今日要逼宮,安能叫他得手。 “是。”楊鶴霜鬢一粒大汗趟下,聖上這是要力保溫體仁,他不妙矣。 場麵一時失語,本來是穩贏的局,為何是這樣,東林黨人有點懵。徐光啟冷靜一下,看溫體仁那邊,發現對手們也有點懵,咬牙下定狠心,幽幽道:“人言可畏。”這話雖輕聲,卻鉆入了每個人的心中,所有人都一臉驚駭,等著這場逼宮的結局,更有人心中暗暗後悔,早知就借故缺席,不該趟這汪隱隱有血沫色的渾水,今日聖上的心情不佳啊。 “那,愛卿之,意如何。”崇禎一字字,緩緩而問道。 “功不賞,罪不罰,不能服眾,隻要給天下人一個說法,並不難。”徐光啟說的輕巧,卻叫在場諸人倒吸了一口涼氣,這是一個權臣的架勢,他徐光啟果然是瘋了,不要命了。 “如何不難。”崇禎已經微微在顫抖了。 徐光啟嘆息了一聲,看來不能再說了,正要服軟,身後傳來一個發抖的聲音:“臣楊鶴有罪,是臣做了錯事。”楊鶴怕了,本該是眾人發力,逼溫體仁下臺,但是現在卻是風頭轉向逼皇帝給王樸賞賜,這事若是成了,從此被皇帝憎恨,他楊鶴必死無葬身之地,問題出在皇帝寧背負濫殺功臣的惡名也要力保溫體仁,這不是一個刻薄寡恩的皇帝嗎,怎麼回事。 “楊鶴。”徐光啟大駭,楊鶴這個時候說這種話,豈不是叫皇帝誤會,以為他要魚死網破,楊鶴怎麼突然糊塗了。 “你什麼罪,你什麼罪。”皇帝果然激動不已,這件事萬萬不能捅出來,不然他沒臉見人。 “臣,臣。”楊鶴立時知道自己犯下大錯,不知所措。 “臣等萬死,雨露皆為君恩。”徐光啟連忙打圓場,隻是明顯太生硬。 溫體仁深深剜了楊鶴一眼,這家夥居然是東林黨的死士啊,寧死也要托著他陪葬,這家夥若是當眾認了罪,豈不要三司會審,這是驚天大案,不上稱沒有幾兩重,上了稱千斤都打不住。 “朕說了,不罪功烈。”崇禎也冷汗淋漓,萬一楊鶴把話捅出來,以後,他就成了和晉惠帝一般的千古笑話。後人還會拿他和趙構殺嶽飛相提並論,而且,至少趙構得了手的,他卻沒有,比之猶不如。 朝會自散,楊鶴回居所,莫名疲累,臥塌沉沉睡去,夢中有毒蛇哺麵,嚇得坐起,天色已是陰暗,他拂去冷汗坐於床榻邊,靜思今日小朝會的得失,有親近奴仆聽屋內動靜,不無擔心的扣門,楊鶴卻如得了離魂癥,不為所動。 好一會兒,他才回過神來,嘆息一聲,命門外老仆進來,命備紙磨墨,楊鶴提筆寫下:“臣稽首,上表彈劾王樸十五大罪,……”騙殺王樸未遂,總要有人背鍋,聖上不願溫體仁背鍋,那他楊鶴便逃不過這口大鍋,但是,這個事絕不能捅破,不然皇上下不來臺,他楊鶴就死無葬身之地,思來想去,隻有上表彈劾王樸,名列十五大罪,就是為了給世人一個暗示,王樸大逆不道,他楊鶴出於義憤才作出騙殺之舉。既不把事情捅破,又以自汙而求自保,一舉兩得,一魚兩吃,妙矣。 老仆看主子氣色凝重,不免十分擔憂,今日小朝會後,主子太反常了,當下忍不住偷瞄紙上文字,原來是為了王樸,這人去年在西安,他也見過幾麵,當年還是主子稱贊的勛貴後生,不曾想如今是主子的大敵。 行雲流水寫好奏章,草草吃了晚飯,楊鶴氣色好了些,隻頗為落寂的自言自語道:“這一回全身而退後,老老實實做個田舍翁吧,朝堂上的運籌艱難從此就與我無關了。 翌日,天初露浮白,楊鶴就起身,懷揣奏本去禦史臺,早朝回來的官員在過道議論,他鬼使神差聽見:“聖上居然真的給王樸升遷總兵,這如何說得。” “你們,說什麼。”楊鶴如遭雷擊,麵色慘白問道。 “恭喜楊總製,你的奏本,皇上準了,王樸升大同總兵。” “啊。”楊鶴天旋地轉,慘呼一聲,仰頭就倒。這一動靜引來眾人圍觀,禦史臺離兵部衙門不遠,正巧陳名夏就在兵部交接文書,他本為神甲營監軍,照例隨王樸的升遷出任大同鎮監軍,雖升了官,心裡卻如吃了蒼蠅。聽楊鶴病倒了,隻是冷笑,深悉內情的他怎能不知,楊鶴已深陷絕境,王樸有謀逆之誌,遲早必反,楊鶴必然要受其牽連。 陳名夏不知皇帝的為人,所以低估的楊鶴的處境之兇險。 楊鶴是被仆人們抬回到居所,當天嘔血數升,醫者皆莫名不知何故,隻說是心病,開了些清心開脾藥,入夜,楊鶴漠然起身,老仆已然在床榻邊哭成淚人,楊鶴對他說:“莫哭了,這都是老爺的命,命該如此。給我找一根繩子,老爺自我了結罷。”不用想都知道,崇禎為此該有多麼恨他,找書苑www.zhaoshuyuan.com 現在隻有他自盡才能保全家人,不然就是九族盡滅的下場。 “老爺,你不能,不能想不開啊。” “住口,老爺我守節,你敢攔我,置我於不義嗎。”楊鶴怒罵道。 “是,是,老爺。”老奴終於還是領命而去。 楊鶴苦笑一聲,道:“這真是天堂有路不走,地獄無門非要闖。”皇帝無論是怎麼甩鍋,替皇帝背個黑鍋,也不至於要死。但誰能料到,今上是如此奇葩呀,他居然為了麵子,連江山都不要了。把如此要害之地,九邊之一的大同鎮交給王樸這種佞人,王樸得了大同,就是如虎添翼,龍入大海,從此再也不可製了呀,不就是企圖冤殺一個武將,哪怕坐實了,也就名聲不太好,自古有那麼多皇帝名聲不好,也沒見他們就因此遭際多大閃失。名聲而已,哪有江山要緊。 “皇上,你糊塗啊。”楊鶴噙著淚,慟哭失聲道:“是老臣,害了你啊。害了大明社稷,唯有一死,萬死,我萬死。”當夜,楊鶴懸繩自盡,楊家對外聲稱,楊鶴積勞成疾,病逝。但是楊鶴在赴死前,留下來的一些話:我有恩王樸,你們好自為之。 很快,王樸就得知楊鶴死了,還有他升官,成為了大同總兵,乍喜又乍悲,刺激來的太突然,王樸想破腦袋,也還是想不通,崇禎怎麼就把大同總兵給他了。隻能腦補是楊鶴死諫,感動了皇帝。但是楊鶴難道是他親爹嗎,難道王樸的這具身體其實是楊鶴的私生子。 “楊鶴,謎一樣的大貴人吶。”王樸和眾人在目瞪口呆之餘,皆感懷激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