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幾停宮,原是本城的官學,喚作幾停書院,這裡水榭亭香,多為秀景,賊軍占了城,就把它改為宮苑。白小茹喜愛這裡的荷花,水榭裡聽雨別有雅意。但是今日格外寂靜冷清,水裡的魚兒也盡沉了底。 狄四手按刀柄,在屋簷走廊間來回巡視,心裡暗暗叫苦,這一回無端作了孤勇,此非鄙輩本色,他的腿肚子打著哆嗦,來回走步才癥狀稍減。 “狄四,你走太急,長長呼出氣吧,就會好些了。”精舍裡咿呀開了小門,小身影從裡麵穿出來,正是朱雀兒脆生生小聲道。 “朱小娘子,你非要留在這裡涉險,待會來了刺客,你別亂跑。”狄四回頭對朱雀兒強笑道。 “嗬嗬嗬,我呆在哪裡又不涉險,還不是一樣嗎。”朱雀兒笑了起來,她小小年紀竟然頗有飽經風霜的率性了,湊了近小聲問道:“我是小主子,那我可不可以請你給我幫個忙呢。” “什麼,你別為難小的,我不能背著主人幫你。”狄四驚道。 “反正也就這幾日了,以後你的主子就。”朱雀兒話中隱有威脅之意。 “住口,不想你小娃心眼不好,居然誹謗恩主。”狄四怒道。 “啊,我不是這樣意思,你誤會我了。”朱雀兒臉色驟變,忙擺手道,隨後又低低抽泣起來道:“我很可憐,父母雙亡,我就想問家裡麵還有,親人活著沒。”。 “嗯,大夥兒都是這個命,誰也不比誰更慘。”狄四嘆息道。這番對話就此打住,朱雀兒不敢再去試探這個渾人,心裡暗恨不已,抬眼就見遠處一縷橘黃色片光,她臉上有異,引得狄四也轉頭去看,卻被朱雀兒低聲喝止:“不要回頭,你說對了,果然有刺客。” “現,現在怎麼辦。”狄四慌了神,他又何曾經歷過這個陣仗。 “我聽人說刺客飛簷走壁,幾丈高的墻來去自如,而且是不怕死的死士。但他們不像我聽說的那種刺客,兵器都露著呢,我還看到梯子高過墻的一截影子。”朱雀兒畢竟是宗室苗裔,果然耳濡目染的與眾不同,小小年紀就臨危不亂。 “我,我躲進門內好不好。” “不用怕,他們大意了,該不會料到我們有埋伏。”朱雀兒眼神好,見外麵的人影幢幢,幾乎明目張膽的壓了過來。 “我該作什麼,你說啊。”狄四急了眼,跺腳問道。 “嘿。”這時角落暗處一聲陰惻惻邪笑,狄四唬起一跳,拔刀對去。 “放箭。”遠處傳來一聲號令。 “哎呀媽。”狄四和朱雀兒都趴下去,一根根箭支釘在了窗下壁上。 “刺客,刺客。快喊吶,你快喊人來。”朱雀兒麵如死灰,連踢了狄四幾腳,怒喝道。 “是,刺客,快來人,來人,人來。”狄四這才醒悟。 四處屋舍中門破開,湧出了不少人,呼喝聲大作,為首正是狄四新收的手下,陳敬寶,隻見他大呼小叫:“你們中計了。”兩撥人在陰暗中,憑月光才勉強看了敵我輪廓,混戰在了一起。 “咦。”張天師十分詫異,回頭問紫天玄女張繡英:“白小娘有防備,難道我們出了內奸。” “我一直在盯萬師弟,沒發現他耍花樣。”張繡英道。 “好吧,隻是些毛賊而已,我施法放倒就是了。”事雖有變,但張天師卻也不慌,從懷裡掏出兩個布包,口裡念了咒,猛然打出去,兩個布包飛著弧線落到敵眾頭上,紫天玄女寬袖下變出兩把小弩齊射破之,灰色粉末彌漫開來,這是一種蜘蛛絲曬乾而成粉末,質地極輕且細膩,幾乎似豆腐凝結成塊,懸浮空中,不落地麵。 眼見風煙飄忽不定,張天師和紫天玄女互視一眼,都不約而同後退了幾步,張天師口裡念法咒,手心變出兩顆火石彈丸,一先一後打出去,好個天師,他的手法極準,兩顆火石彈丸在空中相撞,粉末一遇明火炸響,周遭頓時飛肉飛濺,哀嚎一片。白蓮教眾士氣大振,上去一陣砍殺,所過血淋漓一地隻有求饒的敗兵很快歸了西。 “你們怎麼知道有刺客呢。”乘著外麵混亂,萬師兄從水裡蹬出來,臉色煞白對狄四問道,他會遁水術,之前悄悄潛水過來,貓在走廊下聽見了狄四和朱雀兒的說話。 “我,我是聽我婆娘說的,她出城見過官軍。”狄四倒也老實,居然不避諱什麼,就照實說了。 “哎呀。”萬師兄恨極,他想透了前因後果,官軍果然卑鄙下流,前腳派他來行刺白小茹,後腳就出賣了他,跟白小茹的親信通了氣。所幸他還不傻,沒有單身來行刺,隻是現在該如何收場,卻是為了難。依著官軍的種種陰謀來推算,他們不是要除掉白小茹,而是想拿他這條命離間白小茹與張天師,畢竟刺客是張天師的徒弟,這既是百口莫辯的鐵案。 萬師兄狨身而上,出手成抓,扣住了狄四的咽喉,哢一聲將他脖子擰斷,朱雀兒嚇得魂飛魄散,動彈不得。 “他怎麼回事。”張天師過來見了狄四的屍首,擰眉問道。 “這人死忠,不肯降。”萬師兄回道,眼角瞄向朱雀兒,暗呼不妙,師父來的太快,他沒能及時連這女娃也一起滅口。 “白小娘呢。” “不在了,這是個陷阱。”萬師兄回道,這白小娘既已事先得了消息,肯定會藏起來,這會兒不可能尋到了。 “白小娘一定被姓蔡的藏起來了。”張天師也是這般斷言。 這聲爆炸在夜中如大浪拍擊城墻,回聲又往復於街巷間咕咕呼嘯,震的人心惶惶,白小茹正在一棟不起眼的石料場子裡,周圍就是老蔡苦心籠絡的精卒三十,號稱銀刀衛。巨響咋起,白小茹唬地一跳,手裡的精致小盒也掉落,老蔡忙去為她撿起,進言道:“我們沒有埋伏炸藥,這一定是他們惹的動靜,狄四那些人兇多吉少了。” “那怎麼辦。”白小茹委屈道:“要我說,早就該逃了,現在去山西投奔紅娘子,好不好。” “不行啊,此去山西要過七八道山關,層層關口都是把守著官軍,我們隻能靠船隻,逆河而上,而船隻在張天師那人手下管著呢,我們隻能先滅了張天師。” “好好的,他怎麼就反叛我。”白小茹眼眸噙淚,作欲哭狀道。 “哎,人心隔肚皮,狄四剛說這個事,我還不信,現在卻是坐實了,可憐狄四也是一個忠臣,就這麼殞命。” “嗯,他是好的,我爹也是好的,要不你們再去找一找,不定他還在城裡。”白小茹懇求道,自從張瑋全軍覆沒以後,他爹就失了蹤跡。 “我的姑奶奶,咱們先顧自己,你爹這種人從不吃虧,他現在肯定在外麵藏著,憑他搜刮的金銀,幾輩子也花不完。”老蔡隻道:“張天師那夥人今夜一定會從水門出城,我們可以去水門堵截他們,把船隻搶過來。” “好,好吧,一切聽你安排。”白小茹沒了主意,隻好言聽計從。 見離間計得逞,老蔡暗暗得意,但他誤以為今夜動靜隻是萬師兄臨死前同歸於盡的手段,並不知其實是張天師帶人來幾停宮謀亂。按事先與王樸議定的安排,要狄四斬取萬師兄的首級,拿來給白小茹過目,使之不生疑心,再帶她去水門,神甲營適時用蒸汽船的艦炮破開閘門,老蔡就乘亂賺幾條船逃出城去。 蒸汽船咕嚕咕嚕的機器響聲傳出去老遠,王樸難得親自來船上坐鎮,他見到了城樓上有燈籠高掛,陰影中似有人流來回竄動。 “來吧,這是蒸汽機船首次實戰。”王樸心頭莫名火熱。 船兩側分別有三門線膛加農艦炮,船以之字形航行,兩側艦炮輪流射擊,如此反復。艦首的鋁粉探照燈經過雁門衛工匠們改良,光照的時長見漲。過了幾輪就見到了城樓下水道閘門開了好多破洞。 “都是錢啊。”見到昂貴的銅質實心彈在閘門上掀起火花,成碎片散入水中,王樸實在有些肉疼,這麼多銅皆不可回收啊。蒸汽船船速飛快,十幾輪炮擊的功夫就抵近到跟前。王樸借著鋁粉探照燈,清晰看到閘門左右的結構件,材質黯淡無關,似是石頭,兩邊用巨石打製的凹槽把閘門緊緊錮住了,不禁贊嘆民力宏偉,這些成噸巨石要從遠處運過來加工堆砌,該耗費國帑無數,想來是大明如日中天時的工程。 艦炮抵近連開數炮,威力驚人,終於將閘門打成碎塊,隻有連著鐵鏈的上半部分懸空,下半部分已經沒入水中,王樸暗道,這就成了,遂令撤退。 卻說白小茹被官軍的火炮嚇得臉色灰白,走不動路,老蔡親自去攙扶著她,並寬慰道:“官軍炮火厲害,但水門隻有一個小口,他們攻不進來。” “那我們也出不去了。”白小茹聲淚俱下道:“早知就昨兒偷偷出城也好。” “等會兒,官軍看這裡易守難攻,自會退卻。”這是他和王樸事先議定的策略,官軍破開閘門,他再搶船逃出城,一切按部就班,井井有條,眼看就要大功告成。然而他們百密一疏,先就低估了萬師兄的心智,這位萬師兄天生七竅玲瓏心,正是因此才得了張天師的青睞,收為徒弟,學那白蓮教數百年傳承下來各類法術,這種法術心智笨拙可學不得。 萬師兄沒有隻身去行刺白小茹,而是拉來張天師,玩了一把借刀殺人。後來更是參透了王樸的真實意圖,是要借他的人頭,嫁禍給張天師,離間張天師與白小茹,所以王樸真正要對付的不是白小茹,而是張天師。 白小茹等人與張天師等人在水門甕城邊不期而遇,周圍皆驚恐萬狀,四處亂竄的潰兵,揪來一問,卻說是城門外出沒一隻水怪,銅鈴般碩大無比的兩眼一閃一閃,來回遊走,還噴出火舌,打壞了閘門,張天師聽了手下們描述,不禁犯了難,這會兒出城豈不是一頭撞上這邪祟東西。 白小茹隻道附身的九尾狐在施法,降下邪靈來相救她,居然並不恐懼,麵對周圍潰兵,大聲呼喚:“我是白小茹,轉世九尾狐仙,你們不要怕,外麵的妖物是我們的救兵。” 張天師聞言一愣,他從不迷信,心知肚明世上隻有障眼法,並無妖法,至於妖物邪祟也從來沒有真眼見過,隻道這些怪異皆是白小茹和老蔡的鬼把戲,便問道:“外麵是什麼?” 潰兵本來也是無所去處,找書苑www.zhaoshuyuan.com 聽了白小茹這說法,頓時就當真信了,隻道原來外麵的妖獸是友軍,漸漸穩住人心,有不少潰兵又轉頭回來,愈多聚在碼頭兩側。 “我,我很失望。你背叛我。”白小茹怒目以對,這話一出口,頓時碼頭兩側圍觀的兵卒們嘩然。 “這是誤會。”張天師待要狡辯。 “女主子,我們先上船撤吧,他們人多。”老蔡心虛,忙進言道,他不知道張天師果真有謀反之心,還以為離間計已經黃了,張天師對徒弟行刺白小茹,並嫁禍給他之事不知情,萬一雙方在當麵對質中,理清了誤會,老蔡就死定了。 “不,我要問明白,張天師,你為何要害我,我不曾負了你,你,你居然傷我一片癡心。”深感委屈,白小茹終於止不住涕淚交加。 “我沒有啊,是誤會,你身邊的奸臣誣陷我。”張天師有些拿不定主意,這會兒他人多勢重,果斷出手可有七八分把握,但是剛才這裡傳來隆隆炮火聲,聽手下們說外麵有妖物,各人描述一番還有棱有角,不像是以訛傳訛,萬一是真的有這等妖物,他心裡依舊沒有底。 “張天師,你的事兒發了,我們都知道了。兄弟們,他是叛徒,今夜行刺女主子的就是他。”老蔡急了,這般下去遲早穿幫,遂鼓噪起來把水攪渾。 “娘的,諸事不順。”張天師見抵賴不了,待要下令攻上去,以眼示意紫天玄女張繡英,但是紫天玄女有些擔心,目前周圍的兵卒似乎心向白小茹,白蓮教眾雖是諸部的領兵將,然而這會兒建製散亂,白小茹麵前,兵卒未必會聽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