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成玉踏馬從同袍間穿行,撞倒了阻礙的許多人,這些倒黴蛋一倒下,就是慘呼一聲便沒了聲息,今日方知戰場何事,但偶回望,晨霧中由遠及近一層層異色紋理,最近是灰色,那是他們賊軍,多著布衣,不披甲。遠處是銀色,那是官軍,著鐵甲,再更遠處是青色,那是天青。原來官軍已經殺到近處,他膽戰心驚,知稍有遲疑,就是與周圍倒黴蛋一般,難免踐踏而死。 再一想,官軍披甲,因是跑不遠的,隻要跑開二十裡左右,就來得及脫身了。念及此,於是韓成玉心安了許多。果然等疾蹄足足一刻,分開人海,出了群,身後廝殺聲漸遠,這時晨霧散盡,回頭就見一桿正邊大旗,那是官軍的旗,上繡赤紅色三字,神甲營。 銀色官軍鐵騎三兩成群,來回撲殺,數不清的賊軍兵卒墩地求饒,出發前那些威風凜凜儀仗淩亂一地,踐踏入泥水中,原來不過是個笑話,這滿地血肉的一幕深深映入心扉,刻下了烙印,在場活者無不真正領悟到了什麼才是威武。這一仗他們居然還沒有睡醒就敗了。韓成玉苦澀一笑,官軍這麼可怖,官府的稅是永遠不能免了。 索性回家去老老實實的做個良民吧,韓成玉這麼想,此前無論什麼妄念都消弭了,他實在想不出賊軍拿什麼去撼動那可怕的銀甲鐵騎,這些連馬匹都披著鐵甲的官軍,渾身上下鐵浮屠一般,就是他們從容擺開了大陣,也休想抵上那麼一擊,更何況官軍還狡詐無匹,用計偷襲。 幸而有馬,回家之路避開了很多兇險,等他熟地重遊,很多路景卻早已千差萬別,原本那張員外的高墻園子都化為灰燼,隻餘殘垣斷壁。韓成玉越來越心驚,這裡是窮鄉僻壤啊,什麼人跑這裡來禍害。雖然一路上見慣了灰燼,他到這一刻才體會戰亂之苦。 越來越不對勁,村子在望,但是路上冷冷清清,他已經從頭到尾,整整一個下午沒見村裡熟人。但韓成玉又心安了些,沒看到活人固然詭異,總也比看到死人強吧,大概是全躲進酒窖中了。村子邊有好水,酒窯子就建在那裡,趙家人的酒遠近聞名,很能生金,過去偶有賊人匪寇來搶掠趙家,村子裡就把老弱婦孺藏在酒窯子裡,這裡易守難攻,匪寇輕易不敢攻,趙家人也樂得人來,人手多了,雖是老弱也壯人膽。 靠近自家門口,一眼看到小院子邊菜地久已荒廢,韓成玉呆愣當場,他的家人們都不在家,那麼去了哪裡。 “難道是這段日子找不到吃的,出去逃荒嗎。”韓成玉陷入深深自責,想到家人可能已經罹難,心如刀絞。正欲下馬進屋裡看看,仔細搜一些線索。忽而坐騎嘶鳴,韓成玉左右打量,很快看到一黑影從藤子葉後一閃而過,他騎馬追了上去,卻見昔日的老鄰居柯望開慌不擇路往巷裡逃,這是一個黑矮胖子,生性貪鄙,從前因為他家新修園子,院墻侵過境,兩家為了爭地結了怨,請來裡正都沒法開解。 韓成玉看他心虛,頓時疑心這人乾了害他親人的壞事,就怒喝一聲,策馬上去一槍將他撂倒。 “爺爺饒命啊,爺爺,我不得已的。”柯望開被槍桿一掃,撲倒在地,磕頭不已。 “姓柯的,我妻兒呢。他們被你殺了嗎。” “沒有,沒有,還活著,我帶你去。”柯望開道。 “放屁,我不信。”聽這個惡鄰急著給他帶路,韓成玉如墜冰窟,這貨刁滑,平日無理也要占三分便宜。如今這麼爽快就答應了,這反而不妙。 “爺爺,爺爺,我沒有乾什麼,都是他們乾的。”柯望開手指向水井處,支支吾吾道。 “那裡是什麼。”韓成玉策馬到井邊,朝裡一看,似有個水桶浸入井水裡,他疑惑不已,就下馬把水桶舀了上來。裡麵居然是個酒缸,但奇重,不似僅裝了酒水,當下用槍頭刺破封泥,打開來,酒味十分醇香,他是好酒之人,忍不住用手舀了一口,一股泡酒的辛辣怪味,他手碰到了酒水裡有泡料,伸手取了出來,竟是一片肉乾,再定神細看,酒缸裡密密麻麻泡滿肉乾。 原來是在貯存肉乾,不過,這般把肉乾陰乾後,用酒泡起來再藏於井水裡,何必如此繁瑣,若是備荒,該用肉乾兌換米麵。若是為了口腹美味,也未有聽說過什麼名菜用這般做法。 韓成玉更是疑惑,回頭就見柯望開戰戰兢兢往旁邊的屋子挪步。疑心頓起,再低頭細瞧肉乾,就難以釋懷了,這不似豬肉,也不似雞肉,狗肉,那麅子肉的紋理有些像,但整片太大了。柯望開眼見韓成玉看出不妥來,瞅準時機,沖進最近一間屋裡,合上門閂。 “姓柯的,這難道是人肉,你這個畜生,我宰了你。”韓成玉倒出所有一整缸的肉乾,看肉的形狀紋理,更有人的手掌,手臂模樣的肉乾,越是可疑了。 “韓兄弟,你糾纏我也沒用的,不如去酒窖那裡,一看便知。”柯望開躲著屋子裡,隻哭喪著懇求道。 韓成玉想了想,問道:“那裡有什麼?” “幾個食人的鬼,你的滅門仇人,嘿嘿,你跟我鬧出動靜,等他們有防備,你未必打得過,不如你悄悄摸過去,說不定你就能報仇了。”柯望開道。 “那是你的同夥,你不會背後陰我吧。”韓成玉萬萬不敢信任這人。 “我發誓,我雖是脾氣不好,但我是良民,不害人。” “姓柯的,你就去死吧。”韓成玉估計家裡人遇害,與這個惡鄰逃不了乾係。 “你,你要乾什麼,別,別犯傻,不要逼我點火燒房子,這裡有乾草,他們看得見的。”柯望開驚懼不已道。 “那你點吧。” “好,你行,有種。”柯望開並不點火,反而大聲呼救道:“傻麅子,臭蛋,你們快過來啊,姓韓的,他殺回來了,”但是這裡離酒窖隔了一座小山,山中林子頗密,他的呼救傳不過去。 “你不點,那我可點了。”韓成玉冷笑道,真打算點火,去身後的乾草垛子搬挪乾草,來回幾趟在門口堆積。 忽聽邊廂窗處的動靜,韓成玉持弩繞過去,射了一箭,正在探頭張望的柯望開大叫一身,險險避開,他終於沒敢跳窗,屋外開闊地,對方又有馬與長槍,與他太不利了。這麼一猶豫,就被堵個正著,在屋裡罵罵咧咧不休。 韓成玉嘖了一聲,邁步去窗邊推窗框,卻被閂住了。他又繞到門口,取出了火褶子,吹氣要去引燃乾草。 “我去你娘。”柯望開大喝一聲,從門裡竄了出來,手持一根糞叉,他的身形極快,但是韓成玉長年撲鴨,練就無匹步法,身子疾退,側身抬手一槍挑中了柯望開的咽喉,血柱從他的脖子噴了出來,潑撒於地呈一朵窗花形狀。 酒窖周圍空曠,韓成玉手頭有馬,又擅弩,把人誘出來於他要更為有利,故而略一沉吟,還是把火點著了。 等火頭起來,濃煙滾滾繞山不散,宛似小山穿戴了黑玉官袍衣帶。他躲藏自林邊,果然酒窖出來六個人,看身形有點熟悉,皆是本地戶。韓成玉等他們靠*弩放了一箭,猝不及防有一人當即中箭撲倒,左右餘眾愣怔住了,好一會兒才想起反擊,有個小個子,韓成玉聽說過他外號臭蛋,大喝:就一個落單的,咱們一擁而上,宰了他。 韓成玉開弦置箭,對麵那些人剛沖到跟前,抬手一晃,這回對麵有了防備,看他抬手,忙不迭撲倒在地,但是韓成玉卻並不射箭,而是跨馬提槍,這陣仗一群鄉野草寇難能應對,看一匹馬沖了過來,登時嚇尿,爬起來就四散奔逃,韓成玉從容用弩射倒一人,又提槍捅死了一人,但是他在賊軍中隻練過步戰,騎馬刺槍很多講究,這一槍捅入肋骨,不能及時拔出,馬飛馳而過,他的手不及舍棄槍,被帶的一個踉蹌,從馬上跌下來,槍自然脫了手。 臭蛋逃命間不忘回頭,看見韓成玉落了地,微微一愣,再看地上同伴的腰處插著一根長槍,醒悟過來韓成玉沒了兵器,一咬牙,大叫一聲:“殺了他。”掉頭向韓成玉撲了過去。 韓成玉這一摔,似是肋骨傷了,身子卷曲幾不能立足。看周圍敵眾圍了上來,叫苦不迭,他想去搶長槍,又沒有把握。敵眾無傷又人數占優,槍奪到手依舊九死一生,更別提他這個傷勢跑不快了。 沒奈何回頭去瞧那匹戰馬,戰馬畢竟有靈性,見主人落下馬,就驟停了,他與馬之間還有愛弩躺在地上,當下咬牙強忍劇痛,沖過去撿起弩,又到戰馬邊死勁跨上去。 此刻,他已經胸口如中了箭,疼的黃豆大的汗水流下兩鬢,不敢停留,馳馬與眾敵分開一些,這才回頭,臭蛋這些人看韓成玉又上弦備箭,嚇得魂飛魄散,轉身要逃。 韓成玉策馬追上去,來回將他們都用箭放倒了。 酒窖裡聽不出動靜,韓成玉又養息了片刻,肋骨隻是輕傷,幸而無礙,他估摸著裡麵就算有散餘,也不足以棘手難克。於是托著傷軀推門而入,這個酒窖共有四個大屋,各有廊橋自水上飛架相通。他走了一路,忽而聞到從酒味中雜了肉味,便知這屋子裡有異,提起槍破門而入,就聽一聲驚叫,卻是個女人的叫聲。 韓成玉一愣,再定睛看去,卻是那寡婦包氏,隻見她衣裳不整,腳上更束了一根粗繩子,楚楚可憐向他張望,也一眼就認出他來,不等韓成玉問,包氏就雨帶梨花,掩麵哭泣道:“好人兒,你來救奴家了嗎。從此奴家就跟定你了。” “包寡婦,我娘子呢,我兒子呢。”韓玉成問道。 包氏一愣,下意識去看火堆灰燼處,那裡正用鐵鉤子吊滿了肉塊肉條。 隻這一眼,什麼都不用說了,韓成玉如墜冰窟,頹然坐下來,他僅有的一絲指望就這般流失。 包氏似不忍,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道:“我,奴家沒有看見你家的,或許是逃了。” “逃?”韓玉成眼光一閃,問道:“能往哪逃呢。” “奴家也不知,反正向著賊人沒有的地方逃唄。”包氏道。 “你為何就活著,你跟他們是不是一夥,你也吃過人肉了。”韓玉成莫名怒從心起,就沖她厲聲大喝道。 包氏給嚇愣住了,似是想起了極為可怖事,發狂撓胸尖叫,韓成玉看她這般鬼蜮樣子,頓時心軟,上前歉然道:“別傷了自己,夠了。”這女人指甲很尖,這一通亂抓,胸口血絲在屋內窗珊明暗間若隱若現。就把她的雙手擒住了,不知怎的順勢抱住了包氏。 韓成玉驚訝這女子柔弱無骨,如裝著暖水的羊皮袋子一般在懷中也不掙紮,俏俏哭了好一陣,這才聽她磨耳朵道:“你走了才一天,奴家見你的娘子在村口等你,就和她說會兒閑話,日子過了太久,我忘了說過什麼,後來天剛亮從外麵來了一夥賊兵,趕著十幾輛馬車,把我們的糧食都搶了去,還有村子裡幾個年輕人也被他們綁走,和別人一起竄成一大竄。” “賊兵,是他們屠村。”韓成玉眼中盡是悲憤之赤。 “沒有,賊兵沒有殺人,就搶糧,其實也跟殺人沒有兩樣了,賊兵走後,我們沒了糧,就四散逃命去。有門路有去處可投奔的都走了,就我們這樣的弱女子沒有法子,就隻能留下來。沒有想到,村子裡那幾個平時還能有點人樣的破落戶,他們本去投靠賊軍,連賊軍都看不上,沒有收留,就回來,看見了我們,咯,你看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