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成玉不敢走直線,先向東跑十裡,又折而北上,不過一個時辰,腹部受了箭傷的馬兒咿呀一聲倒地。他回返來看,這腹部的箭頭雖然拔了出來,傷口也不大,隻不能包紮起來,騰挪久了,終於血流盡,馬兒倒地奄奄。 “哎呀,一匹好馬。”軍中規矩,斥候配健馬,韓成玉心疼不已。但是險地不宜久留,他狠心一刀紮死這匹傷馬,又帶走別的馬遠走。 又走了十幾裡,連換幾次馬,前方寶光沖天,韓成玉驚呆了,這莫非遇見了仙境。忙打馬過去,走近了一看,卻啞然失笑起來,原來他兜了個大圈,又回到了湖邊,方才那異象是湖水反光。 “這個湖方圓幾十裡,可是不小。”韓成玉再沿湖走,又見前麵湖邊紫色花平鋪了開,尋思:“這裡原來不隻草,也有花嗎。” 再走近一看,卻是不知名的花,他不知道這是的鹽蒿子。這裡土地鬆軟,土麵浮了一層白霜,便有清晰足跡橫豎其間。韓成玉驚醒,這湖邊宜定居,該有更多的蒙古韃子。零星的韃子他憑一身鎖子甲和火銃,自怡然不懼,但是萬一陷入包圍就不妙了。念及此,便轉馬頭往東。 “你是大明官軍嗎。”身後傳來了一個稚嫩的女娃聲。 “是誰。”韓成玉大驚,環顧周圍,果然看見一個女娃從粉色花叢中探出頭,隻見這女娃臉頰紅暈白底,挽一頭黑長發,打珠花發髻,活脫脫美人的胚子。 “你,你是誰。”韓成玉幾乎以為是遇見了神仙,這裡怎麼會有這貴氣的漢人女娃,但轉念一想,或許這就是他要找的那群草原漢人的孩兒,這裡可疑之處甚多,需慎之又慎。 這女娃從花叢出來,手裡一個籃子,裡麵裝了不少從地上采摘的紫色斑紋綠莖葉,她奶聲奶氣抬起籃子,道:“你是大明官軍,應該知道神甲營吧。” “仙童。”韓成玉腦門嗡嗡作響,以為自己真的遇見仙人,而這仙人能掐會算,一語道破他來歷。 這女娃呆了呆,隻好道:“我叫朱雀兒,是,是大明人。”當年,香河城內,白蓮教與白小茹火並,白蓮教的首座張天師死了,他的女弟子張秀英逃出城,順手捎走了朱雀兒。 之後,張秀英前去關外,來到草原深處的總壇晉升為聖女,大明朝廷做夢都不會想到白蓮教的總壇居然就在塞外草原上,怪不得兩百年餘年來,無論東廠和錦衣衛如何賣力也苦尋不到。 果然,韓成玉毫不意外,這女娃的漢語太純正,從小就隻說漢話才有這味。 “你姓朱?大明的宗室嗎?”韓成玉看這女娃,怎麼看怎麼別扭,是啊,這女娃聽說過神甲營,身上毫無村氣,雖穿著破舊毛氈,但是美眸中格外閃亮,居然估不準歲數,看形狀是個六七歲的小娃,但是看神情舉止,就連平常十一二歲的娃都不及她穩重莊嚴,必然來頭不小,至少是見過了大世麵。 “不,不是。我是師尊聖母從野外撿來的。”朱雀兒仿佛是遭了蟲蟄一般,身子一顫,隨後忙不迭搖頭。 “師尊聖母。”韓成玉念叨著,他忽然明白了,這娃兒還小,怎麼敢一個人出沒曠野,草原上的狼群動輒幾十條聚團,兇性狂暴,擇人而噬,哪是好玩的。一定該有長者人在看顧這孩兒,但是自個兒方才騎馬過來,三匹馬,十二隻馬蹄鐵碰著石,動靜不小,害人家受了驚嚇,便拋下娃兒回去搬救兵了。 “娃兒,我帶你去見父母。”韓成玉警惕環顧四周,這裡的地形於他非常不利,一邊是大湖,另一邊是長長一斷矮山丘阻著視野,萬一有大隊人馬從矮山丘上沖下來,他可來不及突圍,於是想先把這女娃帶回去盤問。 朱雀兒猶豫了一下,搖了搖頭,道:“你回去吧,若有人問你遇見了誰,就報我名。”這人小鬼大的口氣莫名顯得莊嚴。 韓成玉聽這女娃說話,竟隱隱透著上位吩咐下人的口氣,不禁輕笑一聲,便拍馬上去,將她撈上馬背,轉馬頭疾去。 “大膽,你,你會害死我的,師尊聖母娘娘要發怒,我的冰姐姐就是不聽話,被狗生生咬死的。哇哇哇。”這女娃嚇的大哭不止。 “狗,是了。”韓成玉勉強算一個獵戶,他小時聽爺爺吹噓過,從前家裡有一隻獵狗,能循著味兒追撲獵物。於是就把朱雀兒的毛氈扒掉扔了。 “我冷。”朱雀兒年紀幼小,沒了這件破毛氈,頓時單薄身子在這北風淩冽下瑟瑟發抖。韓成玉忙將身上的皮大氅拉開,將朱雀兒包裹進去。 朱雀兒禦了寒氣,又哭嚷道:“你會害死我們的,我不想成為瓶子。” 韓成玉聽不懂什麼瓶子,隻顧策馬西返。 北國草原上早早就河水冰封,一條慘白色的細線橫在中間,韓成玉掂量了一下,天還正午,連人帶馬的斤數這冰層承不住。就下馬,一手抱朱雀兒,一手牽馬過河。身後的馬兒似受了驚嚇,立蹄嘶鳴起來,而這時一塊黑石頭後傳來了低沉嘶吼,韓成玉吃了一驚,定睛看去,原來是一頭大狼。 再細看,這頭大狼受了傷,腿胸有血跡流淌,韓成玉不懼狼群,更不提區區一頭受了傷的狼,便依舊往河冰踏上去。身後的大狼顯然受傷不輕,見來人轉身不理它,心一鬆,哀傷嗚咽了一聲。 韓成玉忽有所覺,對啊,這條河結了冰,為何那湖不結冰,便問朱雀兒,道:“你們在湖邊住,那湖有何古怪。” “古怪,有,那湖水是鹹的。” 是鹽湖,韓成玉再轉身去細看那頭狼,心裡莫名不安,若那是個鹽湖,湖邊的人取水,該來此地。於是放下朱雀兒,將韁繩交於她小手接,朝那頭狼走去。 這頭狼見這人靠近,又艱難站起來,朝人低沉嘶吼,露出白森森兩排尖牙,但這唬不住韓成玉,此刻他正在權衡,若是用火銃可當場將這頭狼擊斃,但是火銃的響聲傳開來,萬一引來敵人可不妙。再看這頭大狼蓄勢待發,忙停步。他估這頭狼眼中有靈性,且飽含哀怨,身為半調子的獵戶,能明白這種上了年歲的老狼往往通人性,所謂的老犬成精。 於是下蹲作了個歪頭的姿勢,老狼很懵,兇猛戾氣頓減,但依舊警惕。韓成玉看此法可行,於是乾脆地上打了個滾,從懷中掏出一塊豬肉脯遞了過去,老狼果然通人性,收回了嘴角尖牙,但不肯吃送上來的豬肉脯,隻是嘴角下淌的口水出賣了它。 韓成玉笑了起來,拿豬肉脯從邊嚼了一條,又遞過去,這次老狼不客氣,叼了去,伏地大嚼。 韓成玉這才上前,細看老狼的傷口,果然是箭頭一類銳器所致,他拿出從軍中得來的救護包,從裡麵取一捆細絲綢線與一鋼鉤子,他雖然不是醫護兵,好在有心又勤學,這軍中的傷口縫合術是練成七八成火候了,這老狼也是成精了,居然用人不疑,任由韓成玉施救。 朱雀兒遠遠看見這一幕,嘖嘖稱奇,歡喜的手舞足蹈,手裡的韁繩都丟了,她年歲不足,麵對三根不同方向滑走的韁繩,頓時陷入糾結而不知所措,終於決定去撿最近的一根,奈何那根韁繩總是差一步,韁繩另一端的馬似乎是欺她年幼,時而甩頭,時而後退,將韁繩在地上如蛇一般不停遊走,變著法兒致使她不得遂願。 韓成玉這邊,狼的傷口深深埋進鬢毛中,縫合費時費力,等完成手中的活,抬頭一瞧,這才驚厥不妙,不知不覺他的三匹馬兒都溜達出去老遠,而且朱雀兒也不知去向了,他腦海中將事兒過了一遍,擔心朱雀兒不慎掉冰窟窿裡,便先去河中冰層上,來回搜了幾趟,不見窟窿,這河中冰層十分厚實,那娃兒身輕,怎麼也不至於踩破冰層。 “娃兒,在哪,吱個聲。”韓成玉急了,大聲呼喚著,生怕她給狼叼走。再去看那頭剛縫過傷口的大狼,這一看不打緊,這頭狼也不見了。寒風中淩亂,韓成玉愣怔不已。不過,此刻又有驚變,遠處的山坡後冒出來幾個影子,並沖下坡直往他而來。 這山坡離得還遠,他看不真切來人是誰,但估摸著來者不善。忙去撿馬,可這三匹馬散開各一邊,來回奔走間,眼見那些人越來越靠近,這時已經看清了,這些漢子似乎漢人裝束,手中有火銃,且一身邊軍製式皮甲。 這,這是大明的官軍嗎。韓成玉很快把情勢從腦海中過了一遍,軍戶賣兵器並不稀奇,不能憑這些人手持的火銃,就認定他們是官軍。至於邊軍製式皮甲,他隻是小卒,更是理不清這些名堂。念及此,隻能牽過一匹馬,躲在一塊石頭後麵,等來人靠近再問話,好探明來意。 “對麵的,你們是打哪來的,宣府,還是綏遠。”待來人遠近合適,韓成玉探出頭問道。 然而,這些人並不理會,依舊沖上前來,這便是不死不休的路數,於是韓成玉不客氣,端平火銃就放,他準頭冠絕三軍,當場一人落馬,其餘大驚,胡亂朝這邊放銃,掉頭就逃。 韓成玉取出紙包,又裝填上。但是對麵那些人居然走之字路,第二次放銃落空。 等韓成玉裝填上第三發彈丸,滿山遍野沖下來數十精騎,韓成玉驚呆了,這裡怎麼會有這麼多人。他的火銃隻有一長,四短,共五把,勉強可迎敵五人,這數十人萬萬不能應付,於是忙上馬,奪路而逃。 此時他隻有一匹馬,這卻是要遭,馬吃力狂奔,漸漸就喘粗氣,韓成玉心說,這般下去,遲早給人追上,亂刀砍死,他急中生智,想起之前遇見的牛角頭飾女首領,似乎與這些草原上討生活的漢人有仇,於是他估摸了方向,徑直逃往。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等白蓮教徒追擊韓成玉漸遠,朱雀兒這才從洞裡鉆出來,這之前,韓成玉還在給大狼縫合傷口,她本來是要去牽馬,但是天寒,身上衣物單薄,她看向韓成玉身邊那頭狼,便不敢挨近,這時找到一個石頭縫兒,實在冷的慌,不及細想就鉆了進去,這裡麵別有洞天,居然是個狼窩,有幾隻小幼狼,朱雀兒在裡麵取暖,過一會兒聽外麵動靜,這裡離白蓮教總壇不遠,她回憶起種種酷刑,不敢出來,才等這一撥人走遠。 但是出來後,又被冷風一激,忙縮了回去,這時腦後一股熱氣噗噗而來,朱雀兒駭然回頭,當場嚇尿,哭出膽汁來,頭頂就是一隻大狼,正用那蒼黃色眼珠子盯住他。她一股氣跑出去好遠,但是冷風太刺骨,連著摔了幾個打滾,她才壯起膽回頭一看,那頭狼沒有追來,還向她尖起唇口嗚嗚叫。朱雀兒茫然四顧,周際荒涼,草都枯黃,一條河橫在前,冰層白皚之外,就是昏灰天際下一縷日霞。 茫茫蕩蕩,不知該去哪裡了,回味洞裡的溫暖,實在不舍離,終於與狼對視了,她雖年幼,卻能察言觀色,忍不住思忖,這頭狼難道會感恩,把剛才那個官軍視為恩人,而將她當成恩人同伴,對她沒有惡意。這麼一想安心了許多,再看這頭狼,怎麼看都十分可愛了。 年幼的朱雀兒竟不知輕重,也是走投無路,居然一咬牙徑直朝大狼跑去,在大狼的眼皮子底下,越過它鉆進洞裡,哪怕這頭老狼經年見識,成了精,顯然也沒有料到這個人類小崽子如此大膽不客氣,不禁後退一步,愣怔過後,尾隨進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