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提舉司的正提舉……” “是我!” 蘇貴淵睜著眼睛,安靜的注視著對方。 氣氛似乎有片刻的安靜。 良久。 崔勁眼神一斂,蘊藏些許驚詫,但他還是很快反應過來,有些尷尬的拍了拍自己的腦門。 “你瞧瞧我這腦子,這段日子,這提舉司沒什麼人,一直是我在幫著理清這兩庫兩行的瑣碎事情,如今蘇兄來了,倒是我不守規矩了。” “蘇兄不會怪罪吧?” 一邊說著。 崔勁又指了指自己的左手邊,“那就讓蘇兄來吧,無非就是用印的事情,蓋一下就行了。” 蘇貴淵拿著大印,卻並沒有如他所說蓋上去。 而是坐了下來,就要拿起這折子,還有一旁放著的卷宗來細查。 “蘇兄這是乾什麼?難道還不信我?”崔勁皺眉,似乎有些惱火。 蘇貴淵擺了擺手。 說實話,他剛才真的就差點給蓋印了。 但幸虧昨晚,有兒子的提醒,再加上這人生地不熟的,倒是心中起了一些警惕,“這寶鈔提舉司,是聖上給我的差事。如今可不比那戶部的照磨所檢校,你我頭上,有那照磨,照磨頭上還有主事……” “當時咱們人微言輕,拿主意的不是你我。故而,往日為兄也得過且過,算是耗費光陰。” “但如今可不比當日了。” 蘇貴淵認真看著崔勁道:“這空印案剛剛過去,我怎麼就敢不由分說,把這大印給旁人亂用呢?” “到時候,如果出錯,聖上真要追查,難道崔兄要幫為兄,去擔這個責任不成?” 崔勁眼中惱火一閃而逝,連忙歉意道:“這倒是我的錯了。” “那崔兄請看吧。” 說著,他自己也坐了下來,態度,已經不像方才那麼熱切。 然而蘇貴淵剛一打開,看到那用印的地方,就心中一驚。 直接喊出聲來。 “五百萬貫!” 蘇貴淵猛地轉頭,看向崔勁,“你剛剛讓我看都不看,就決定五百萬貫紙鈔的印發?” 蘇貴淵真的感覺到不可思議。 這些錢,按照明文規定,那可是一年印發的一半啊! 如今雖然剛剛開春。 還沒有開印,但蘇貴淵可知道,每年兩次的印發寶鈔,那都不是小事,自己初來乍到,還什麼都沒看呢。 就給自己這麼大的一個“禮”? 這官場,就這麼嚇人嗎? “蘇兄這是乾什麼?咱們寶鈔提舉司本來就乾的是這份差事,今年剛開春,五百萬貫合情合理,這有什麼驚訝的?” 蘇貴淵緩了口氣,再度看向崔勁之時,語氣已經有了些許生疏,“蘇某既然來此地任職,當然聽過朝廷規定一年一千萬貫的寶鈔發行。” 崔勁頓時笑道:“這不就行了。” “不行!”蘇貴淵冷冷道:“但崔兄也不要忘了,此事是要聖上的蓋印,中書省的批文,工部的協調,戶部乃至戶科的監督……” “這麼多的流程,少一個都不行!” 大明洪武六年。 由於禦史臺的監察能力薄弱,隻能風聞奏事,並不能深入各部,去進行監察。 朱元璋為了監督朝廷六部,設立六科給事中。 戶部的官員,自然有戶科來監督。 而寶鈔提舉司,其實本應該下放戶部,然而這個職門是剛剛設立,朱元璋為了方便,也是重視,將其放到中書省下。 但是對應工作,特別是印發寶鈔的時候,戶部官員也應在場,戶科更要負責監察,工部的匠戶要配合印鈔。 畢竟五百萬貫。 大明寶鈔的最大麵額,也不過一貫錢,也就是一兩銀子,要印發五百萬張,這可不是個小數目。 蘇貴淵在戶部這麼多年,對這些基本流程還是非常清楚的。 崔勁顯然也意外了,這蘇貴淵今天是怎麼了。 但他早就準備好話術,這才道:“蘇兄啊蘇兄,我說你不是為難我嗎?這戶部剛剛發生了什麼你又不知道。” “這段日子,國朝的重點都在那空印案上。” “聖上和丞相那是忙的日夜不停,咱們寶鈔提舉司的這差事,自然就推遲了。” “但丞相也沒忘記,所以這才讓咱們先開始,中書省的批文早就上去了,興許明日後日,就蓋印下發。” “還有這工部的匠戶,也早就準備好了,這是人員賬冊,此後一個月他們都不得隨意出入,戶部的配比也早就到位了。隻需要蘇兄你大印一蓋,咱們寶鈔提舉司就進入流程。” 崔勁說的懇切,蘇貴淵的每一個問題,他都回答的滴水不漏。 就連蘇貴淵自己,甚至都有些動搖起來。 然而。 他繼續想到昨天,兒子的告誡。 此次空印案,自家閑兒那看似“胡鬧”的舉動,給聖上寫的奏疏,差點連他自己都嚇得半死。 結果現在,空印案死了那麼多人,真正陷入進去能全然脫身而出的隻有自己一個。 閑兒昨日那麼鄭重的表情…… 就是底線! 這官場上的危險,他這段時間可謂是體驗的淋漓盡致,稍不注意,那就是害人害己。 不論這崔勁說的理由有多麼充分,今日若退縮一步,便有一分危險! “不行!我得見到中書省的批文,聖上的大印也不能少。” “我的蘇兄啊……” 聽到這句話,崔勁當即就站起來了。 這蘇貴淵今日是怎麼了? 但沒關係,這人原本就規規矩矩,發生了空印案之後謹小慎微是正常的。 他再說點實情,稍微強壓逼迫一下,就不信他不答應。 “我說蘇兄啊,你是不知道,工部的匠戶們那可是數百人啊,要吃飯啊,數百張再加上雜役那是近千張嘴,他們不要錢啊?現在人都已經到位,就剩你蓋印了!” “這麼多人等著你,你還在猶豫什麼?” “我知道蘇兄你是謹慎,但伱要知道,朝廷這些年,錢糧越來越緊張。多少官員今年的歲俸都拖欠了,各地衛所將士的錢也沒到位,咱們就指著這批寶鈔了。”崔勁揮舞著手臂,表情似乎都扭曲了。 “蘇兄你在怕什麼?” “朝廷的錢,那是每一個銅板掉在地上,都能聽到響聲,你蘇兄難不成還害怕,這麼多人坑了你不成?” 然而,他苦心巴拉說了這麼多。 蘇貴淵直接搖頭,隻說一句話,“拿來聖上大印蓋過的批文,我再蓋!” 崔勁徹底惱火,最後索性站起,怒問道。 “蘇兄,你現在拖延一日,若是這哪裡的衛所出了問題,聖上若是問起來,這寶鈔提舉司,你擔不擔得起這個責任?” 隻此一句話,蘇貴淵徹底愣住了。 崔勁看到這裡,心中一喜,暗道有戲。 實際上,他說的也不是假的,這些事都是事實。蘇貴淵曾經在戶部,肯定是知道一些風聲的。 真要出事了,咱們那位皇帝問起來,可不管你誰冤不冤,就跟這次一樣,直接都砍了。 你能逃第一次,難不成還能逃第二次? “蘇兄啊,我都說了,說不定明日那批文就下來了,蓋了吧……這麼多人看著呢,大家都有老有小,你得體諒大家啊。” 不知何時。 蘇貴淵所在提舉司正堂。 整個寶鈔提舉司的人,似乎都過來了,烏泱泱的一群,此時全都看向蘇貴淵。 往日裡,蘇貴淵哪裡見過這份陣仗。 一時間,巨大的壓迫力,直接籠罩在他的心頭。 他掃過四周,一道道目光注視著他。 有懇切、有希望、有不屑、種種情緒匯聚,似乎要將他淹沒。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提舉,往年也有過這種情況,這都是正常的。” “是啊,那麼多人都準備好了,本來是上一任提舉確定的,但可惜空印案出現,大家都亂了,現在真不能再拖了。” 一道道的聲音湧來。 蘇貴淵心緒起伏,眼神掙紮。 崔勁看到這裡,連忙懇切上前,知道這是最關鍵的時候,正要再加一把火…… 卻見這時,蘇貴淵根本不給他們說話的機會。 一拍桌子,也跟著站起。 “我擔著!” “什麼?”崔勁像是聽錯了,錯愕的看向蘇貴淵。 你會主動擔責? “我說……我擔著!” “還是那句話,不見玉璽的大印,不見中書省的批文,此印,絕不蓋!” “若出責任,我擔著!” “爾等若是非要蓋印……” “啪”的一聲! 蘇貴淵徑直把提舉大印,放在桌子上。 “印就在這裡,誰要錢,誰來蓋!” “蘇貴淵!” 崔勁眼皮狂跳,這人是瘋了嗎? 他們怎麼敢?先不說此事這責任傻子才會擔,就說他們真傻了,也不可能公然蓋他人的印。 此罪可大可小,最小死罪,最大誅九族! 他加重語氣,聲音森寒,“我剛才說的,你耳旁風了嗎?這是丞相已經定下的!” 他特意加重“丞相”這兩個字。 然而。 下一刻。 蘇貴淵冷眼看向他,大袖一揮! “那就讓丞相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