抬起汙黑小手，擋住麵前灼烈陽光，阿桑瞇著眼抬頭遠眺。 　　赤黃無際的沙丘如波濤起伏，處處白光閃動。 　　隔著破麻鞋底，足下如燒紅木炭般滾燙。地麵湧出的熱浪透過貼身的灰麻衫炙烤身體。 　　阿桑毫不在意地抓扯下亂草般枯黃的頭發，心頭一片自在洋溢。 　　烈日下的沙漠處處浮金閃躍，熾熱扭曲的空氣股股升騰。 　　這支兩百多人的龐大商隊正翻越沙丘緩緩前行，負重的駱駝與人馬漫長延綿不見首尾。 　　不時舉目眺望廣袤無邊的沙漠，小女孩咧著大嘴，貪婪地呼吸自由的空氣，黑亮大眼裡偷偷流露出新奇與興奮。 　　比起罕塔城訓奴營，這裡簡直是神仙日子。 　　最重要的是，每天都有囊餅和奶酪吃，遠離饑餓與恐怖。 　　抿抿皴裂的嘴唇，阿桑回過頭扯扯手裡韁繩，口裡輕呼一聲。 　　身後那頭高大白駝走得太久，正有些犯困。聽到呼聲，它即刻甩甩脖項，重新高昂起頭顱，抬蹄踏出穩穩的步伐。 　　駝背上，圓頂幕帳輕紗飄蕩，一個模糊倩影隨著駝身顛晃起伏，婀娜輕盈。 　　旁邊的白瘦高鼻長者默然看著阿桑嫻熟的駕馭，輕撚下雪白卷須，深皺嘴角現出絲笑意。 　　眼角餘光偷瞄到對方的神情，阿桑心頭暗喜。 　　截至目前，商隊的頭領賈馬爾看似對自己還是頗為滿意。 　　天神保佑！她在心頭默禱。 　　喔，不對，是密拉真神保佑！ 　　貨箱上金色飛翼圖騰提醒阿桑，這是一支來自西海孤月國的商隊。他們個個目中有光，是信奉光明真神密拉的薩寶教教徒。 　　在罕塔城的奴市裡，商隊用是十個西海雪貝買下她，阿桑成為他們的駝奴。 　　目光感激地望向前方那個肩膀寬厚的金袍背影，陽光照著托曼寬長的側臉，虯髯金須熠熠生輝。 　　正是這位武衛團領隊從眾多的奴隸中，挑出身材並不起眼的阿桑，還如撿到寶貝般滿眼放光，直誇她是個練武的好苗。 　　行走大半天，水囊和她的肚子一樣已乾癟空蕩。 　　阿桑習慣性地將脖間的黑皮項索咬在嘴裡，來減緩漸增的饑渴感。 　　半個小拇指粗的項索又韌又硬，也不知是何種動物皮削製，從她有記憶開始就套在脖間。 　　背上忽地傳來一陣如針紮般發癢發麻，阿桑心頭湧起陣寒意，不禁蹙起眉來。 　　那個秘密，絕對不能讓人發現，她深吸口氣。 　　糟糕的是，行走間她小腹隱隱悶漲，這兩天不知是否吃得太多，這種不適總是不時冒起。 　　今日似乎更甚，發作更是頻密，阿桑咬牙牙，強迫自己忽略不理。 　　迎麵而來的瘦駝停在旁邊，滾落下個矮胖的灰袍中年人，微黑光滑的圓臉覆著黃塵，小眼內透出精明。 　　阿桑認得，這是商隊的向導方雀，他鼻梁扁平，鬢須稀稀拉拉，完全不似西海商隊其餘男人那般高鼻，卷須濃厚。 　　“領隊，前麵就是傳說中的魔鬼城—哈克丘林了！”短粗的手臂指向前方，方雀說話慢吞吞的，猶如含著個雞蛋般。 　　發白的烈日之下，一大片高聳挺拔的暗紅峰林橫亙道路前方。 　　心頭暗地一驚，這片山嶺赤紅如血，奇詭的山尖如無數囂張的惡魔尖爪，直探向蒼天。 　　密影重重疊疊間，好似有層灰紗籠罩，倉茫迷離深不見邊際。 　　舉目眺望這片血色丘林，半刻後，賈馬爾嘴角抽動幾下，似乎下定決心，緩緩側轉身去： 　　“托曼，我們路程緊急，沒時間繞行此地。“ 　　話語方落，他目光驟厲，不容置疑地揚聲下令： 　　“通傳商隊，在前方穀口空地停歇一刻，整頓隊伍，武衛團前後防衛，護商隊盡快穿過丘林！” 　　一口氣下達完命令，賈馬爾花白額角沁出微汗，他抬起長袖拭去。 　　“前方風景不錯啊——自西海一路過來，還從未有見過這等奇特地方！” 　　一位矮壯黑皮帽中年男子驅駱駝靠近過來，撓著金色卷須，眼露興奮地嘖嘖稱奇。 　　“罕圖，你還是看好貨物，小心守護隊伍吧！”賈馬爾眉頭微蹙，灰綠色的眼眸瞪他一眼。 　　他身體晃動，麻衣小奴緊張地拉扯韁繩，穩住那駱駝。 　　阿桑趕緊沖駱駝噓了聲，大家夥翻翻眼皮，鼻息呲嗤幾下就不再亂動。 　　麻衫的金發駝奴小布感激地朝阿桑眨眨眼，他雖比阿桑高半個頭，年紀卻是小兩歲。 　　到來這裡，駱駝馬匹似乎都顯得有些局促不安。賈馬爾麵色更加沉肅。 　　“好的——，我這就去巡查隊伍，準備好穿越丘林！”罕圖嬉皮笑臉地揚起手中皮鞭，啪地聲拍在黑馬身上。 　　一騎黑影踏起黃塵，朝後邊隊伍奔去，拖在腰際的長刀咣當作響。 　　目望他的背影，賈馬爾嘴角微撇下，輕晃腦袋。 　　從背後，阿桑也感覺到頭領的緊張與不悅。 　　“放心，密拉神會保佑我們！還有你的寶貝女兒！”一道笑語從罕圖遠去的背影傳來。 　　望著新主人無奈搖頭的背影，阿桑嘴角輕揚，又迅速恢復滿臉淡定。 　　一個合格的駝奴，眼中應該隻有牲畜。 　　她老練地牽起駝繩，低聲招呼白駝，穩步邁向峰林前的平地。 　　砂巖山峰通體赤紅，比遠望時高直許多。垂落的巨大陰影將平地裡休整的整支商隊完全罩住。 　　身邊叮叮當當脆響不停，披著灰皮軟甲的武衛們開始分揀各自兵刃。 　　刺矛亂晃、尖刀與石斧在雙雙強壯大手裡揮擺。安頓好陀馬後，阿桑四顧瞪望，兩眼透出不加掩飾的羨慕。 　　“新來的丫頭，過來，大爺教你切肉！”一名矮圓的武衛沖她揚起雪亮的彎刀，皮甲坎肩深陷在肥厚的胳膊內。 　　他裂笑起闊嘴，臉上一道斜長醒目的紅疤，有些駭人。 　　低下頭佯裝沒有聽到，阿桑扭過頭去。 　　這刀疤臉平日最愛吆喝奴仆們，阿桑與小布偷偷叫他刀疤狗。 　　收回眼神，阿桑坐地上咬了兩口饢餅，心頭暗自嘆口氣。 　　雖武衛首領托曼誇過她是個練習武技的好苗子，也教過她幾日。 　　但她先前在訓奴營裡主要訓練駕禦牲畜，身體基礎差，武技尚未入門。 　　“別去惹他們！先喝點水，休息下馬上出發了！”稚嫩的聲音在耳邊響起，一個鼓鼓的牛皮水囊被遞到在麵前。 　　小布精瘦白臉上露出友善的笑意，見到阿桑咕嚕咕嚕灌下水後，他才樂顛顛地跑開。 　　男孩那雙清澈的大眼，讓阿桑想起很久以前在草原部落裡的那幾位小夥伴。 　　羊角骨，桑古，還有他那強壯如牛的酋長老爹，你們如今是否還活在這世上啊？ 　　想到這裡，阿桑忍不住輕嘆口氣。 　　飲水甘甜，阿桑伸脖打了個嗝後，感覺腹部疼痛舒緩不少。 　　一名與她同樣灰麻衫的花發中年婦人緩步走近，停立在白紗幕帳前，恭敬地將水囊遞進。 　　白紗拂起，半截白皙的手臂無聲地探出接過，很快，咕嚕咕嚕的飲水聲從裡麵傳出。 　　看來小姐也是渴得厲害，這位伺候小姐的卓卡嬤嬤麵色一如既往地沉黑緊繃。 　　阿桑負責她們兩人的駱駝，總是見到她這番表情。也沒見過其與人交談，阿桑曾一度懷疑她是啞巴。 　　但賈馬爾對嬤嬤態度極是客氣，小姐的飲食起居都交由她負責，其他任何人都不能碰觸。 　　拭去嘴角殘水，阿桑瞄了眼白色帳篷，目中露出一絲憐憫。 　　這位富賈小姐其實可憐，聽說身患怪病，體質異常特殊，不能陽光照射，隻能終日躲在帳後。 　　這次她隨著商團出行，就是前去治療頑疾。 　　身後傳來幾聲嘶啞的咳嗽聲，阿桑回頭見到一位衣衫汙破的灰眸老人趴坐在地上大口喘息。 　　頭上包著的綢裹頭巾雖鬆散汙黃，浸透汗水，但也表明他商賈身份。 　　瘦長脖項如鸛鳥般歪扯耷拉一邊，跪坐地上的他，頭幾乎要彎貼到地麵。 　　莫名地，阿桑有些懼怕這人，那雙暗灰眼眸中死氣沉沉，她瞄一眼就渾身發寒。 　　兩天前，商隊救下滿身血汙的這位灰眼老人，那時他已經在大漠裡逃亡半月，被折磨得不成人形。 　　這倒黴的老人所在商隊在經過月門峽穀處，遭到土匪洗劫，全隊人馬慘遭殺戮，隻有他僥幸逃生。 　　商路有公義，每支商隊都應接納落難的同行，提供食物飲水，護送對方直到下一個城市。 　　理所當然地，賈馬爾他們西海商隊收留下這位可憐老商人。 　　盡管聽聞這段商路經常有小股盜匪出沒，賈馬爾對托曼領隊的西海黃金武衛團還是非常有信心，最終決定選擇穿過魔鬼城這條路。 　　據當地向導所言，魔鬼城內環境復雜，遭受土匪圍劫。 　　但地形所限，土匪不可能展開大麵積的伏擊，隻能小規模偷襲。 　　這對於西海商團這種防衛能力強悍的大型商隊反而有利。 　　盡管如此，在進入丘林時，商團護衛武衛團還是嚴陣以待。 　　按托曼統領布置，武衛們分為兩隊，分別開路與守後。 　　托曼自己帶著小隊人馬，護衛賈馬爾等商人走中路，人人衣甲周全，刀斧在手。 　　“阿桑，接住！你也帶個家夥吧！”身形魁梧的托曼晃晃胳膊，拋來一把石斧！ 　　麵色陡然亮起，那石斧看上去比她腦袋還大，阿桑抬起手輕鬆接下。 　　興奮地轉臂劃出兩道灰影後，阿桑簌地停手頓住，將它用腰帶垂綁，固定在腰間，咧嘴笑起。 　　冷眼看著這一幕，托曼灰藍眼眸裡中透出絲暖意。 　　這丫頭個頭雖小，卻力大過人，學習武技也很有悟性。 　　等他轉過身後，阿桑麵上輕鬆的笑意立即消失，濃黑的粗眉微皺一下。 　　平日訓練時，手握石斧就倍覺親近，渾身是使不完的勁。 　　不知為何，方才揮舞石斧時，竟有些手軟乏力，腹下隱隱生疼。 　　她深吸口氣，強行壓製住這不適。 　　進入到哈克丘林，阿桑才真正明白，為何當日人稱這裡為魔鬼山林。 　　形貌奇詭的紅砂巖尖峰林裡，光線驟然變暗，烈日完全被屏遮在外，腳下黃沙細軟，寸草不生，沒有半點生氣。 　　陣陣陰風穿繞回旋在丘林間，如女人啜泣又如厲鬼嘶叫。 　　難怪當地傳說，有眾多魔鬼被囚禁在此處，伺機噬食人畜。 　　所有人都麵色沉肅，不敢大意。連罕圖也收斂起嬉哈笑臉，手握刀把警惕地四處張望。 　　迷宮般的丘林內雖蕭索怪異，但前人走出的商路清晰可辨，又陰涼蔽日，躲開烈日炙烤。 　　穿行大半時辰後，商隊的人馬駱駝都漸漸適應，氣氛漸漸輕鬆下來。 　　”這裡是火雲山穀，找書苑 www.zｈaoｓhuyｕan.com 經過此處，不用一個時辰，我們就可穿出丘林！“方雀略帶興奮地報告。 　　周圍山丘底部赤紅晃眼，猶如有絲絲血跡滲出般，陽光映照的那部分，光澤柔和如泛紅肌膚。 　　場麵奇瑰，阿桑和大家一樣，都好奇地仰頭四處張望。 　　一直保持戒備的賈馬爾無心賞景，微微點頭後，催促大家繼續前行。 　　身後又傳來幾聲熟悉的咳嗽聲，一道黃袍人影踉蹌著越過阿桑，沖到道路旁。 　　黃冠老人單手扶靠在山壁，臉龐抽搐，痛苦地彎下腰，看似難受得要嘔吐。 　　沒人再留意他，商隊繼續蜿蜒前行。 　　正有些納悶這老人何時靈敏得像一隻瘦猴，忽地阿桑無意瞄到他的動作變得奇怪起來。 　　佝僂蜷身的老人不知何時解開盤頭黃綢，握在手間。 　　眨眼功夫，他就輕輕一抖手腕，蕩漾起大片黃影。 　　方毯般的黃綢瞬間鋪展開來，上麵炭黑的復雜符紋與動物圖樣，圈圈層層，直讓人犯暈。 　　沒有半分凝滯，灰發淩亂的老人如同變了人般。弓起的腰身，忽地挺直如槍桿。 　　黑皺的臉肅然緊繃，大步邁起，一腳踏到那復雜圖樣的正中心處，盤腿跌坐下來。 　　那一刻，阿桑被驚得合不攏嘴。 　　老人那雙本灰白黯然的眼眸，瞬間幻變得如貍貓般幽碧深邃，透出一股難喻的邪異。 　　“曼羅魔圖！” 　　最先見到的托曼失聲叫道，聲音中滿是驚錯與不安。 　　賈馬爾等人瞬間麵色驟變，如聞厲鬼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