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酒肆裡出來,阿桑一直暈暈濁濁,滿腦都是春祭的種種場麵,仿若親歷那場魔劫般。 也不知嬤嬤她們在忙什麼,沒見人影。 她獨自晚食後沒多久,就渾噩中在榻裡睡去。 灰霧團團鋪地,暗流翻滾,如有萬千張牙舞爪的怪獸隱身其間。 她置身在白日裡遙望的宗廟祭壇上,昏暗中,桔紅的輝光撐起一方獨立的通明天地,明亮而堅韌。 光亮中央,一道紅影如疾風般旋舞,片片金紫霞光流逸,將湧來的灰霧驅散開來。 不知為何,她特別想看清那團紅雲般的人影。 影動飄轉之間,青絲隨風拂起,隻見一抹淡青柔光閃現在發縷間,似乎是個形狀模糊的玉笄。 這一幕讓阿桑熟悉又陌生,心頭升起一陣莫名的溫暖。 抬起手臂,阿桑大膽地闊步上前,她想要去觸碰橘紅的光芒,沐浴那片溫暖霞光。 一陣細微的嘎吱聲響耳邊,阿桑倏然身體一振,伸手抓起旁邊石斧,挺腰坐起。 月光從窗洞裡投下,幽暗的屋內,阿桑瞪大眼如貍貓般跳到門邊,小心地往外探望。 有人進入小院裡,她敏銳地覺察到。 院落幽暗,卓卡嬤嬤的西屋透出橘紅的燭光。 夜色靜謐,估計已是子時,阿桑有些奇怪,往日嬤嬤都早早熄燈休息。 月光朦朧如煙,一盞昏黃豆燈映照出三道行進的黑影,他們近乎無聲地踏入院內,徑直往亮著燭火的西屋而去。 阿桑捏緊斧柄,將房門輕推開道縫,俯身勾腰摸到屋簷陰影下。 那幾道黑影已經步上石階,篤篤兩聲輕叩西屋房門。 好似屋裡嬤嬤正在等待來人,嘎地下房門立即打開,露出她瘦高的身影。 屋內燭火從門口照出,阿桑立即鬆口氣,她看見托曼曲卷的金須。身後那人白衫如雪,看身形應該是賈馬爾。 兩人身後,一個略矮的人影提起黑長袍衣角,不急不緩地踏入門口。 黑裘兜帽幾乎覆住那人整個麵龐,隻露出白凈的尖下巴,男女難辨。 這人行事謹慎,入門後不忘回頭察看周圍。 阿桑趕緊蜷縮身體,將自己緊貼在墻根暗影裡。 眉梢挑起,阿桑瞪大眼一直望著他們先後進去,最後嬤嬤合上門,傳來門栓扣上的聲音。 那位黑袍人是什麼重要人物,為何如此行事神秘,要深夜造訪? 疑雲剛在阿桑心頭升起,嘎咋輕響,木門再次被打開,托曼一步踏出。 待門合上後,托曼沒有離開,靜靜地抱臂守在門口邊,幽暗中如同根粗壯的門柱立在那裡。 見他們如此小心嚴防,阿桑心頭好奇愈發熾盛。黑眼珠轉幾轉,她立即勾腰疾步拐過廊口,轉入另一方墻角。 頭頂的窗洞黃光搖晃,她背貼土墻,踮高腳尖豎起耳朵。 院裡的環境她早就摸透,這處角落隻有一道土墻間隔,能輕易聽到屋裡的動靜。 上方傳出屋內幾人輕聲交談,阿桑歪著頭,盡力墊高腳尖想聽清楚他們的話語。 一陣窸窸窣窣的動靜後,然後傳出一陣感嘆:“好,很好!”聲音尖利陌生,應該是剛才那黑袍神秘人發出。 幾下雜亂腳步聲響起,屋裡出現短暫的沉默,然後就傳出那人滿意的贊嘆: “這樣非常好!” 心頭恍然明白,原來此人深夜到訪,是與賈馬爾他們進行一樁秘密的交易。 看起來他們交易的東西格外貴重,這是在與誰交易呢?為何如此神秘,連嬤嬤也要參與其中? 一串問題不禁在阿桑的腦海中冒出。 窗洞狹小位置又較高,盡管阿桑費勁心力去努力探聽內情,也含混難辨,隻聽到一些零零碎碎的詞語和聲音。 言談聲音漸遠,似乎是賈馬爾與那來人去到內室繼續商談,房內靜下來。 擔心被托曼發現,阿桑縮回身軀,躡手躡腳地背靠墻壁離開那麵墻。 回到屋內,阿桑大力吸口氣,麵色鬆緩下來。 透過門縫裡望出,托曼守候的身影在地上投出一道淡長陰影,巍然不動。 阿桑忽然想起進城前在驛站裡那次遇襲,當時的殺手似乎是在商隊貨物裡尋找某種貴重的東西。 難道今夜那位神秘人就是為此而來?阿桑心頭疑雲重重。 保守主人秘密是武衛天職。賈馬爾與托曼他們都沒有告知自己,阿桑明白這事絕對不能去打聽。 或許因為自己並不是聖火教徒,也沒有正式加入黃金武衛團,所以賈馬爾他們行事才如此神秘,避開自己。 阿桑躺在床上,想著想著,很快就眼皮發重,酣睡過去。 第二日晨起後,一如往日阿桑在訓場練完武技後,趕去別院午食。 踏入小院門口,一眼就見到長廊內一個灰衫背影跪在方毯上,麵對陽光,緩緩抬起雙臂,合掌在胸口,腕間珠串炫出金黃片片。 祈禱拜日,是聖教教徒的日常功課,但嬤嬤明顯不同眾人,動作舒緩優雅,如迎風的蓮花般。阿桑看得有些呆滯。 背影傳出的低語祈禱,嬤嬤似乎絲毫沒有發覺後麵有人,獨自跪在毯上閉目祈禱。 今日的祈禱似乎比往日更長,阿桑站得腿有些發酸,嬤嬤方才緩緩立起身來。 “你今天比往日回來得早些!“ 祈禱完的嬤嬤看似心情不錯,見到阿桑過來,嘴角斜撇笑著招呼。 “又偷偷捎帶啥好吃的回來啦!?”她目光落在阿桑鼓鼓的腰間。 一絲紅暈閃過阿桑有些飽滿的麵頰,她左右望望,嗔怪道 “你小聲點,可好?”阿桑轉眼就從腰間小麻囊裡掏出根熱氣騰騰的牛大骨。 “我又不是聖教術士,哪能像你那樣得主人特別關照。可以去和他們單獨美食。” 黑亮牛大骨放在鼻孔邊,阿桑深深地嗅上一息,口裡連連感嘆。 “大邑商都的醬料牛大骨真是太香太香啦!”說完她手往嬤嬤那裡一伸, “給你嘗嘗。”她知道嬤嬤也饞這這醬大骨。 沒想到對方眼神閃爍,幾乎沒有猶豫就搖搖頭,笑道 “這東西還是你自己留著,多啃點多長點力氣。” 阿桑奇怪地看她兩眼,也沒多想就毫不客氣地橫起牛大骨,張嘴咬扯下一大條香噴噴的牛肉。 等啃得滿嘴油亮,卓卡冷不丁冒出一句 “主人剛才來過這裡。” 阿桑立即停住咀嚼,望向嬤嬤,賈馬爾不去市集裡,一大早就到她們這邊,必定是有什麼重要差事。 果然卓卡嬤嬤悠悠地說道 “他讓我吩咐你去前庭大屋一趟,他們在那裡候著。” “主人來過多久了?”阿桑有些緊張地問道 卓卡不慌不忙地望望天上太陽,方才悠悠道 “大約是在半個時辰前吧!” 聽到這話,阿桑麵色微變,舔舔光禿禿的大骨,慌不迭地邊用袖口抹抹嘴,一溜煙跑出院去。 一踏進前庭大屋,立即感受到屋內氣氛嚴肅異常。 賈馬爾和托曼都踞坐在榻毯,精致鑄紋的小銅鬲內黑液翻滾,底下木炭紅亮,陣陣濃鬱的植物香味隨著水汽四溢。 喝古卡葉煮水,是西海夷人們慣常餐後飲品。 阿桑曾經偷偷試嘗過這東西,比醴酒苦澀很多,而且她喝過後有些想嘔吐,頓時就沒有興趣。 賈馬爾跪坐在紅毯上,麵色嚴寒,見到阿桑隻是微微頷首,示意她坐在旁邊空處。 擔心晚到被罰,阿桑惴惴不安地坐下。她知道通常賈馬爾會在晚食後會召集托曼等人飲古卡水,商量議事。 而今日早早就坐在這裡,有些反常。她敏銳地感覺到,托曼的神情異於往日的復雜,阿桑心頭有不好的預感。 “你忙完了,午食可曾用飽?”賈馬爾灰眼裡現出絲和藹的笑意。 阿桑低頭回應了聲是,然後靜靜地等待著主人的話。 “阿桑!從罕塔城到這裡,你已經加入我們商隊多久了?”賈馬爾瞇笑起眼詢問到 他神態如此慈祥可親,仿若一名正在給後輩聊天的長者,阿桑心頭更是忐忑,結結巴巴地應道: “好像,好像有三個月吧!?” 嗯——賈馬爾溫和地點點頭, “是一百零三天了!”他糾正道,目光掃視周圍,最後又落在阿桑身上。 “你這段時間做得很好,幫了我們商隊很多忙——進城前還救過商隊與我。” 他的目光沒有離開阿桑,繼續道 “我聽說你的願望除了要擺脫奴籍恢復自由外,還想成為一名自由武士?” 阿桑老實地點點頭,對方畢竟立誓過,完成這趟任務就讓她恢復自由。 見她如此,賈馬爾笑得更加溫和,灰藍的眼眸瞇成一道縫,和顏悅色地說道: “如今我們已經到來大邑商都,你立下不少功勞,按理應該讓你加入武衛團。” 這突如其來的喜訊,阿桑樂得心頭呯呯亂跳,結果賈馬爾立即話鋒一轉 “但是,但是我們還有一件重要的任務尚未完成,如今非常需要你去協助。“ 他目光如炬,盯得阿桑心頭奇怪。 自己頂多也就有點蠻力,若論武技,這裡托曼遠超於她,而且還有個身負秘法嬤嬤。她垂下頭,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靜靜地聽著。 似乎看出她的不自然,賈馬爾微微一笑,指著托曼兩人。 “這一路上經歷了那麼多險境,我們對你已完全信任。“托曼跟著嚴肅地點點頭。 一陣暖流在阿桑心頭升起,這話代表作為隊首的賈馬爾與武衛長官托曼兩人都已完全接納她。 但看兩人神態,阿桑立即意識到感到賈馬爾口中的重要任務恐怕很有風險。 ”現在,我們需要你做護衛,去到大邑商都一處秘密的地方。” 賈馬爾講話時神情異常嚴肅,聽到這任務,阿桑心頭卻反而沒有先前忐忑。 這大邑商都如今太平安寧。再險也比不上來徒的戈壁沙漠,既沒有豺狼怪獸,也沒有大盜劫匪肆虐,阿桑實在想不出有可怖的。 沒有半點猶豫地,她鄭重點點頭,賈馬爾含笑頷首,一副意料之中的模樣。 從托曼欲言又止的神情裡,阿桑隱隱意識到,恐怕自己有些想得過於簡單。 目光望向阿桑腰間,賈馬爾肅然說道: “但現在,你還是先繼續做我們商隊的女仆” “回來後,我們就帶她去聖堂洗禮,然後正式加入黃金武衛團。”他轉頭望向托曼 這話讓阿桑心頭一熱,麵向賈馬爾與托曼各自深鞠一躬,目光堅定 “主人,師父!我將全力保護你們安全!“ 話語剛落,賈馬爾兩人對視一眼,托曼眉心微蹙,默然沒有說話。 賈馬爾輕輕搖頭,鄭重地糾正道: “不,你要護送的是卓卡嬤嬤,務必要保重她的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