覆麵白紗輕抖,蘇黛麗話鋒一轉 “隻是領隊可曾想過,若是你勝了會如何?若是你敗了又會如何?” 她話語溫婉平和,卻讓盛怒的托曼神情一滯,僵立原地。 旁邊的賈馬爾兩眼微亮地望望公主,撚撚胡須一言不發。 重重的兩息後,阿桑見到師傅鬆開緊捏的拳頭,臉上雖怒氣未消,眼中已豫色閃動。 他嘴唇抿緊微作沉忖後,神情有些頹然 “公主這話提醒得好,這一戰,若是我僥幸勝過那人,殷商如此尚武重名聲,必然商王會認為國威有損,會不斷派出高手挑戰,我必然難逃戰敗。”他的眼神變幻,垂下雙手。 “若是我不幸敗了,非但不能給兄弟們出氣,而且也讓王庭認為我們西海無能,武技巫法都不值一提。這也大大不利於我們的使命。” 這番話聽得阿桑連連咂舌,沒想到在她眼中一場簡單的武士約戰,背後竟然牽涉如此多的重要事件,甚至會直接影響到使團的任務。 她忍不住向公主投去欽佩目光。 一直靜靜聽著托曼分析的蘇黛麗麵紗輕蕩,連連點頭贊道 “領隊言之有理,如今這事分明是對方在刻意挑釁,他施江身份隻是一名被貶的千夫長,按理應當更加謹慎處事,絕對不敢冒犯使團,出頭破壞兩國聯盟之事。” 她的話語裡忽然現出些擔憂 “這背後,恐怕有些不想我入宮的大商勢力在暗處挑撥支使。” 阿桑心頭一沉,想起先前在聖堂裡聽到的好消息,她暗自替公主擔憂起來,這還沒有入王宮,詭計陰謀就已經在使團裡鋪開。 “那請公主明示,我們應該如何處置此事?” 見他不再執意帶人出去約戰,公主似乎鬆口氣,語氣變得更加和緩 “我就知道領隊身經百戰,不會輕易掉進敵人陷阱,目前我們確是應當謹慎行事,使團所有人都要小心行事,不讓對方抓住破綻,等待宮裡的決斷吧!“ 她轉頭看向地上躺著的莫特勒,聽到這些話後,莫特勒知曉其中厲害關係,連哼唧也忘記。 一絲淺笑在蘇黛麗唇邊卷起,她目光轉厲 “莫特勒統領也無須憤惱,隻要我入到宮裡,兩國達成協約。我們西海新月甲尼家族,有仇必報。“ 這話給了莫特勒極大的撫慰,他目含感激,掙紮起身要俯身行禮,被蘇黛麗抬手止住。 堂內恢復平靜,托曼已經怒火壓下,神情凝重似在思索問題。蘇黛麗與賈馬爾交換下目光,心照不宣。 沸騰的鼎內冒出陣陣草藥汁的清香,坐在鼎旁的方雀重新提起長勺,繼續不緊不慢地攪動鼎裡。 他偶爾抬頭望向這位異國公主時,眼神中多了些東西。 此時阿桑心頭就如眼前木炭上的熱鼎般,她心頭升起種幻覺,眼前的蘇黛麗不再是那位與她親切打鬧的夥伴, 一身白袍端坐眾人麵前的她截然不同往日。渾身散發出一種光彩,一種她說不清的光彩,一種讓男人們都心悅誠服的光彩。 在石屋裡配合吾嫫施法,阿桑神遊太久,腦袋一直有些暈沉,又在聖火堂折騰半日,剛回到院內,她就腳底發虛,眼皮沉重起來,最後連草履也未脫下,倒頭毛氈上,沉沉暈睡過去。 不知過了多久,阿桑迷迷糊糊地醒來,四處幽暗寧靜,清亮的月光從窗格透進,映在空蕩蕩的木案幾上。 本想小憩下,沒想到一覺到夜裡,懵然中阿桑聽到自己肚子汩汩亂鳴的聲音,忽地意識到自己還未晚食。 有點懊惱地拍拍自己腦袋,阿桑打個哈欠推門出去,這個時候溜去庖廚,或許能尋到點羹湯和胡餅。 院子內月影稀疏,青石路麵幽光點點,旁邊屋裡漆黑靜寂,蘇黛麗應該早已入眠。 也不知公主她知道那個即將入宮是消息,心情如何? 想到這裡,阿桑暗罵自己一句,就知道犯困打瞌睡,沒有及時去陪伴安慰公主,心頭有些過意不去。 院門外傳來腳步聲,燈火光亮在墻外晃動,不想驚動那群巡夜的豹衛,也怕被盤問嗬斥。阿桑緊貼在門邊,待腳步與燈火遠去後,才輕輕推門出去。 盡管四處黑燈瞎火,憑借昏暗的月光,阿桑如穿行暗影的野貓一般,沿著長廊往後庭勾腰跑去。 嗯,南邊賈馬爾居所裡居然還燃動著燭火。阿桑眉頭微蹙,好奇地放慢腳步。她左右瞧瞧,四處都靜悄悄,也不知隊首還在忙碌什麼。 抿抿嘴,阿桑腳下調轉,伏低身偷偷朝那光亮處而去。 透出渾黃光亮的木窗格裡飄出陣陣對話聲,阿桑一步到屋簷下就聽到。 微微一忖,她掂起腳跟,緩緩沿著陰影移動到窗格下方。裡麵似乎在發生爭吵。 一個熟悉渾厚的聲音首先傳入耳中 “黃金武衛都是自由武士,我們不是戰奴也不是家仆,不隸屬於任何王室或貴族。這點和那些商人一樣,都是為掙黃金與財富而四處奔波效命。” 托曼好像有些被惹急了,他話語急切而且有些激動。 木窗格裡透出的賈馬爾嗓音沉悶而略顯沙啞。 “統領,我明白你的心思,但武衛團的使命是保護商——使團順利到達商都完成任務,再安全返回西海。剛才我講的也是任務重要的一環,甚至是當下最關鍵的行動。” 話語不急不緩卻帶著一股堅持與威嚴。 阿桑聽得有些納悶,下午兩人還都興高采烈地慶賀,怎麼才過幾個時辰,就發生如此爭執。好奇讓她忘卻肚腹饑餓。 哼地一聲鼻孔呲氣,屋內的托曼氣沖沖地回道 “你還好意思說使命,當初你們通過聖城長老找到黃金武衛團,隻是說我們的任務是護送你們這支普通商隊去遙遠的大邑商都。可從未提及過商隊裡有公主,也隱瞞你西海特使的身份。“ “這一路以來,強敵追殺,我們武衛團損失多少好兄弟,森索、阿當,噶亞馬—,”托曼越說越激動,呼吸聲也變得粗重。 “我也不知道你和你的國王為什麼要這樣做?總之黃金武衛團為之犧牲了三十多條性命,所有人都一直被你們欺騙!” 裡麵一片沉默,隔著墻,阿桑都感覺到托曼激烈怒斥帶來的尷尬與難堪。 半響後,方才傳出賈馬爾幽幽的嘆語 “我們這麼做實在情非得已,待你我回到西海後,自然會明白緣由。“ 聽到這話,阿桑心頭一怔,驟然意識到待公主入宮,使團就將離開大邑商返回西海。 不知為何,失落與悵然在迅速漫延開來,占據整個心房。 她已深深地被那些前所未見的華夏風物與亙古傳說吸引,幾乎每天都有新奇與興奮,這是以往在任何地方都不曾出現過的感覺。 此時的大邑商都對於阿桑而言,如同一副正在展開的羊皮美圖,一個方才開頭的幽秘傳說,一片亟待她去探索的神秘森林。 她的心頭有太多不舍。 屋裡的托曼師父心裡正充斥怒火與疑慮。 “西海黃金武衛是自由之子,不涉足你們王室朝廷爭鬥。這點我們在訂立契時就已經寫明。可是這次你賈馬爾用欺詐將我們拉入政治鬥爭旋渦中。團裡的兄弟雖喜歡大邑商的繁華,但也意識到這問題,最近空閑時間裡,大家都非議多多!“ 話音剛落,賈馬爾已經接口出聲 “這個我也有所耳聞,但你無需擔心,在返程出發前,我會將你們的傭酬提高兩倍。而且待回到西海,國主也將重重獎賞你們。” 這話讓阿桑眼瞳大睜,張嘴倒吸口涼氣。護衛賈馬爾這一趟,團裡連最初級武衛都能收獲黃金三紮,若是提高到九紮,那,那可是個難以想象的巨額財富,意味著他們返回到西海新月國後,武衛團人人都將成為一名富有的小奴隸主。 一聲冷哼穿過木窗格,看來賈馬爾拋出的豐厚的回報並沒有打動托曼,阿桑似乎看到他通紅的憤怒臉龐。 “武衛團雖愛財,但也不是無知愚昧的戰奴。在巫術與金甲武騎麵前,我們的彎刀斧頭全都不堪一擊。“ 想到今日那詭異強悍的神箭,阿桑背脊發涼,她也意識到在使團強大的敵人麵前,武衛團確實虛弱無力。 同樣見識過華地巫術厲害的賈馬爾似乎也正陷入同樣的餘悸,沒有出聲回應。屋內再次出現壓抑的沉默。 “這個你無需擔憂,商王到時候必然會派豹衛與巫師護送我們返回。”一個篤定與自信的熟悉女聲飄出。 阿桑聞聲一愣,沒想到這麼晚,蘇黛麗還在賈馬爾屋裡。她方才一直靜靜聽著兩人爭論,如今才出言緩和氣氛。 “這也未必,畢竟我們兩國先前並沒有任何接觸,也沒有訂立過任何盟約,商王於西海使團並無守護值守。”托曼聽似並不太相信她的話。 似乎早就意料到有此一問,托曼話音剛落,蘇黛麗已經繼續道 “在大邑商都這段日子難道你們沒有發現,殷商上至商王眾臣,下至百姓平民,都已中土華夏強國自居,無論方國還是外邦隻要歸順結盟,都得到殷商整個王朝如兄長般的全力庇護。” 講道這裡,話語稍頓,阿桑聽到連連點頭,沒想到幾乎足不出戶的公主居然如此深知殷商人心態行為。 “到時候,我們可以讓太史寮的人再次出麵建言——,而且,而且我也會直麵商王提出要求。“蘇黛麗話語最後流露出一種阿桑弄不明白的奇怪語氣。 但她這番分析布置似乎讓托曼安心不少,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粗重的呼吸弛緩下來,而後又聽到托曼語氣加重強調 “回到新月國,拿到酬金賞賜,我們的交易就此終止,武衛團與你家國主不再有任何關係。“ 聽起來,王庭似乎如瘟疫般可怕,托曼師父在極力的躲避。但團裡那些武衛包括似乎並沒有那般排斥,反而更多是驚喜。這讓阿桑心裡有些困惑。 一直倦身墻根下,阿桑腰腿開始發麻,她小心地挪挪屁股,剛換個姿勢蹲坐好,頭頂窗格就傳出托曼的嗓音。 “隊首,我還有一個要求,是關於我徒弟阿桑的。”他的話語嚴肅低沉。 聽到自己被提前,阿桑身體微抖,兩眼雪亮起來,扯著脖子傾耳細聽。 “如今護送使團抵達大邑商都的任務已達成,一路的功績足以讓阿桑擺脫奴籍,正式歸屬武衛團。我們離開此地時,她必須隨團一起返回西海。“ 阿桑深吸口氣,師父剛才這話好似將她一下推入個冰火交織的洞窟,心頭異常復雜。 師父的重視與贊揚固然讓她心頭火熱自豪與感激涕泗。但想到要離開這滿城的繁華與幽秘,又千般不舍與遺憾。 這規程實在來得太快,太過突然。 嗯——賈馬爾清了清嗓音。 “我們都知道你很重視你那個天賦異稟的寶貝徒弟,但是——”賈馬爾話鋒一轉,語氣變得格外凝重與堅定。 “阿桑需要隨公主入宮,她要留在大邑商都。” 這話如一記驚雷,阿桑被震得兩眼呆滯,渾身發僵,腦海中一片空白,木然地聽著屋裡托曼與賈馬爾激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