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太後稟性聰穎、多才多藝、精於權謀,這一次執掌大權,堪稱是強勢復出。之前,她以皇太妃之身鏟除了外戚高肇,逼迫皇太後高英出家為尼,尊自己為皇太後。時人將其和皇帝元詡並稱為“二聖”。其所重用的妹夫元乂(yì)、侍中劉騰等人發動“宣光政變”,將她囚禁於北宮。後又聯合高陽王元雍奪權,再度把持朝政。 這一經歷,也讓她不再信任朝中要員,她一邊清洗對她深有威脅的人,一邊在洛陽培植黨羽。與此同時,她覺得新近崛起、家道弱小的邊地將領容易掌控,遠比洛陽那些權貴可靠。故而破格提拔了爾朱榮等邊將。 此期間,她也想清洗權貴部署在地方上的子弟、門生、故吏,換上底蘊淺薄的寒庶,然而一直缺少令人心服的證據。而席卷北方的六鎮之亂的暴發,給了她天賜良機。等到戰事稍定,立刻以從賊名義對地方官場進行了轟轟烈烈的大清洗。而這,正合名門世家之意。 名門世家勢力無孔不入,除了本家子侄後裔之外,還有通過聯姻、栽培、扶持等手段拉攏到自家勢力中的寒庶,而這些受命於某個名門的有的遍布朝野,坐等晉升契機,還有一些人坐等入仕大門敞開。 誠然,其中一些人的水平不高、治理能力勉勉強強,可是他們在文盲高達百分之九十九以上的大魏王朝,卻是不可缺的基層官員。而胡太後手上沒有人,她要想讓天下安寧、繁榮,隻能把基層官位割讓給人才眾多的各大名門。 胡太後這份心思、以其清洗地方官場的舉動,無疑是給所有名門創造了一個絕佳機會。 太原王氏有著源遠流長的歷史、有著數目眾多的人才、有著無處不在的人脈關係;堪稱是並州河東一霸,與南部的裴氏世世代代分禮抗庭、分據河東地區南北。他們當然也想通過這次大世之爭,掌控河東更多地盤,隻要王氏子弟和門生、故舊等外圍勢力子弟紛紛入仕,那麼他們就能憑借手上龐大的人際關係、政治資源,輕而易舉的幫助這些人“創”下不世之功,使其通過升遷或平調等方式向中樞靠攏。 可是現在,他們的利益訴求和爾朱榮出現巨大的沖突。 爾朱榮歷代先人都是部酋,手上也有很多屬於自己的人才;他為了賭上一個美好前程,在六鎮之亂發生之初把族產全部賣了個乾凈,如今好不容易打下一塊地盤,豈能把到手的肥肉割讓給王氏? 再者說了,王氏實力雄厚,本身就是並北之霸,若是爾朱榮再基層官位割讓出去,王氏輕輕鬆鬆就能把他拿捏。 正是基於此等認識,爾朱榮除了接受朝廷任命的官員,一個官位都沒有讓給王氏,其所任命官員,皆是他的人。 人數不夠,爾朱榮再以大都督等等官職身份,吸納和收攬了大量並州寒庶,使之成為自己的部下,並任命之。而這等舉動,卻又嚴重的觸犯了王氏利益。 王氏在並州鬥不過兵勢鼎盛的爾朱榮,便發揮自身優勢,將戰場移到洛陽,讓王遵業、王廣業、王季和、王誦、王鬆年等要員利用王氏的人際關係,一而再再三而的給爾朱榮創造麻煩,企圖逼爾朱榮就範、讓步。 爾朱榮的“恩主”元乂是囚禁胡太後的主謀之一,雖然沒有受到清洗,可是胡太後甚為厭惡之,當她聽王氏說爾朱榮和元乂的關係,於是信任不再。先是斷掉爾朱榮錢財和糧食的供給,接著又提拔與爾朱榮不和的斛律洛陽為恒州都督,從北方牽製爾朱榮。 而此間種種矛盾,也使爾朱氏、王氏勢同水火。 王氏家主名叫王延業,其兄王遵業乃是司徒左長史、黃門郎,王廣業是國子寺祭酒;其弟王延業是中書郎。 午後,王延業從晉祠回到王府邸,滿麵春風的疾步走向一間寬敞的廳堂。 堂內跪坐著十多名王家族老,雖然每個人都是白發蒼蒼的老,可是他們頸項筆直、腰桿挺拔,其精氣神不亞於壯年,完全沒有遲暮將朽的感覺。 王延業年過五十,可是在這些長輩族兄反襯之下,仿佛是個年輕人一般,他一一見禮,便坐到主位之上。 他得意洋洋的向在座的族老們說道:“哈哈,爾朱榮區區一介蠻夷,竟要與我王氏鬥,著實是自取滅亡。雖是得意一時,可他仍舊是個底蘊不足的小人物,無論如何騰挪、掙紮,也改變不了大勢……哈哈,我王氏僅隻舉辦一場詩文會,便令他諸多布局化為烏有。” 王氏的觸角早已伸入到境內一每座城池、每一個鄉鎮;境內隻要發生什麼事,他們很快就能知曉。而遠在南方的中樞之中,王氏子弟更是占據了諸多要職。 有著如此雄厚底蘊和實力,也讓王氏在與爾朱榮博弈之時,想輸都難。 眾老見到家主如是輕鬆愜意,亦是笑將起來。 “家主所言極是。”一名老者撫須而笑,矜持而不失高傲的說道:“爾朱天寶確實是一個能征善戰的大將,可他畢竟是從小地方來的蠻夷,且又年輕氣盛、春風得意。他不通博弈之道、不懂取舍和妥協自也正常。等他碰得頭破血流,便會知曉政治不同於戰爭,世態更非如他所想那般簡單。有朝一日,他遲早會向我王氏妥協和臣服,若他繼續剛愎自用,我王氏包管教他舉步維艱,一步也不能動。” “哈哈。”眾人哈哈大笑。 “家主,此番遞交詩文的文士極多,其中不乏優秀之作,但不知有多少人願拜入我王氏門下?”另一人問道。 “境內寒庶終究不乏明白人,他們知道並北由我王氏說了算,爾朱榮的得勢隻在一時,故紛紛匍匐在我王氏麵前。除開我們子弟、門生、故舊,另有四百餘人希望入我王氏族學,受我王氏教育和庇護。”王延業倒是沒有鄙棄投奔王氏的寒庶子弟。 對於王氏而言,前來投奔的寒庶子弟越多,王氏聲勢越大、地位越穩固。他日隻要逐一安排入官場,凝練成一片強而有力的“森林”,便是再大風暴,也摧毀不了王氏。 稍稍緩下,他又說道:“奪得第一名的河東衛鉉,文采斐然、書法優美,是個不錯的人才。此人並不到場,由爾朱天寶之女代為領走了翡翠馬,可見他是爾朱氏的人。” 這場詩文評比,堪稱是王氏與爾朱榮爭奪人才的一場戰爭,他們愛惜羽毛,並沒有弄虛作假,對上交的所有詩辭文章比是從嚴審查,所以那篇《太原賦》是以實力取勝,而“河東衛鉉”也在今天之前,步入了王氏高層的眼簾,並且將之視作重點拉攏、收服的人才。 一名老者聞聽“他是爾朱氏的人”,立時重視起來,鄭重的詢問道:“家主,可知此人是何來路?與河東衛氏又有何種乾係?” “叔父,已然打探清楚。”王延業欠了欠身,一五一十的說道:“衛鉉現為梗陽一名幢主,梗陽官員發來的密報上說此人正是衛家後裔,其祖是衛玠。隻是衛家在大魏已然不復存在,故衛鉉堪稱是衛家北支家主。” “據說此人年方十五歲,曾流落一座名叫上清觀的道觀之中,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並成為一觀之主。他和上清觀老少在爾朱天寶滅道大略之中淪為勞工。而在北上太原途中,湊巧的救了爾朱天寶的女兒爾朱英娥、侄子爾朱智彪,於是他不僅擺脫勞力之身,還當上了幢主。” “他定居梗陽時日不足一月,地位十分卑微。其祖衛玠之母出自王氏,乃是玄沖公(王渾)之女。若能續上這段前人關係,承諾助其恢復衛家榮光,我認為收服此人當非難事。” 聽完家主介紹,問話老者對衛鉉失去了興致:爾朱氏積累三代,才造就一個爾朱榮。這還是爾朱榮能力強悍、果決剛毅,及時抓住機會融合各方力量,方才擁有權勢極盛,可想逆天改命有多難。而衛鉉隻是一個懵懵懂懂、一無所有的小孩子,要想恢復家族榮光簡直是可笑。 老者順勢說道:“晉朝妖婦賈南風為禍江山和五胡南下之時,衛家就完了。其勢早已也被裴氏勢力瓜分一空,一個小孩子要想恢復家族榮光,其難處不啻於登天。” 停頓了一下,復又長嘆一聲道:“此子落到這等田地,也不容易;念在先祖份上,令子弟們何要刻意刁難。若他聰明識趣,主動依附王氏圖存,給予些許資助卻也無妨。” 其餘諸老也不反對。 太原王氏是一頭兇悍的猛虎,對手要麼是名門世家,要麼是朝廷要員,要麼是爾朱榮這種地方軍閥。他們獨步天下的時候,焉能將腳下螻蟻放在心中? 如果自降身份去刁難無權無勢、螻蟻也似的衛鉉,隻會汙了自家聲威、平白成就對方之名。 不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