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嬉皮士與賽博傳銷(1 / 1)

1嬉皮士與賽博傳銷   閃爍的霓虹穿透夜空,重金屬鼓點仿佛要撕裂人的耳膜。   彩車隊自黑暗盡頭緩緩駛來,車頂反光麵料的彩虹旗隨風飄蕩,似火一般翻湧,給這個熱辣的夜渲染上了幾分迷離。   赤裸的人群身塗油彩,簇擁著彩車扭動身體,他們尖叫、歡呼、狂舞,以及,忘我而隨機的交媾。   整個世界都彌漫著酒精、汗水與荷爾蒙的氣味,仿佛末日將至,歡愉剎那。   這裡是三藩市海湖街,一個趙銀河早已有所耳聞,但今天第一次親眼所見的地方,這地方成分復雜,充斥著性少數群體、嬉皮士、投機客、癮君子……等等等等。   今天,是一年一度的海湖街狂歡節——不過說到底,這條街出現還不到一年。   她看著街上的熱烈景象,嘆了一口氣,緊了緊風衣的衣領,快步走進路邊一家奶茶店。   店員是個留著長發,化著濃重煙熏妝,塗了七種顏色指甲油的男人。   “您好,小哥哥,”她微微一笑,“珍珠奶茶,不加珍珠。”   “好的~”店員眨了眨眼,“我更喜歡您叫我小姐姐,女士~”   “啊~抱歉,我不是有意假定您的性別。”   “沒事,小問題,別在意~”ta的動作熟料,很快就將奶茶做好,“珍珠奶茶,不加珍珠。”   趙銀河抬起手,點亮智能手表的屏幕:“多少錢?我掃哪裡?”   “我們這裡不收錢,女士,如果您想喝奶茶,可以在這裡登記,直接拿走。”   趙銀河拿起奶茶:“任何人都可以?”   “今天是可以的,但如果在平時,海湖社區不對外開放,隻向社員提供服務。”   “社員?什麼社員?你是說這條街上所有店鋪都是會員製?”   “您是第一次來海湖社區吧?這條海湖街是我們一位家人的私產,捐獻出來用於社區的建設……我們,是個互助社區。”   “家人?你親戚啊?”   “啊,不是,我們所有社員都是家人……”   趙銀河打斷ta的話:“互助社區是什麼意思?病友會?”   “啊,不是的,您可以把這裡理解為一個生活上的互助社區,我們在這裡探索一種,脫離現代商品經濟的次時代生活方式。”   “脫離現代商品經濟?意思是拋棄現有的商業體係,不使用貨幣,不貿易,不購買社會保險,不繳稅麼?——這太荒謬了!你們為什麼要這麼做?”   她的語氣不善,聽起來不像是聊天,有幾分找茬的意味。   “為了反抗金錢對人的異化,您知道,錢總是萬惡之源,”ta笑著說,“當然,海湖社區也沒有您想的那麼極端,我們仍舊會繳稅、購買保險,但我們盡量避免自己落入商品經濟的陷阱,這是個去中心化的社區,在遵守法律法規的前提下,我們不需要額外的上位者來奴役自己,我們自給自足,自我管理,共同勞動,共同分享……”   ta喋喋不休,越說越起勁。   “安那其主義?”趙銀河再次打斷。   “安……主義?那是什麼?”這次輪到店員發問了。   “就是無政府主義……算了……”   趙銀河揮揮手,店員的反應表示顯然ta並不清楚,ta所謂的‘無人統治自我管理相互幫助的公有製社會’早在百年前就已經有無數人嘗試過了,而最終結局無一例外全部一地狼藉,這種想法已經被證實為空想,是象牙塔裡不食人間煙火的學院派吃太飽後幻想的空中樓閣。   她話鋒一轉,問道:“聽你的意思,隻要加入你們,就能免費享用這條街上的一切?”   “對。”   “那你們不怕被白嫖麼?”   “這您不用擔心,女士,海湖社區是每一個社員的心血結晶,如果您要分享這裡的成果,得先付出勞動……我們對每一個新家人的審核都有嚴格標準。”   “什麼標準?”   “唔……簡單說,是基於銀行的授信。”   很聰明的辦法,銀行授信就是一個人的金融信用,高授信的人,其資產與潛力不會低。   “可銀行就是商品經濟的標誌啊。”趙銀河說。   “羅馬不是一蹴而就的,女士,在初創階段,我們還需要借助一些適當的手段和工具,但這不是依賴商品社會,靠的是我們的每一位家人。”   “那你們怎麼共同勞動?我是說,你們有自己的農田與工廠嗎?”   “馬上就有了,女士,我們在眾籌購買海外的土地,今天的狂歡節就是籌款活動的……”   “也就是說沒有?那就奇怪了,”趙銀河說,“如果沒有價值產出,這個社區要怎麼運營?就好比這杯奶茶,它是免費的對吧?那製作它的牛奶和茶葉從哪兒來?”   “我說了,這需要一個過程,女士,初創階段,社區的運營由家人們的捐贈維持,就比如說我吧,本職工作是個程序員,在捐獻一筆資金後成為了‘女兒’,我平時都在外麵上班,閑暇之時來到社區幫忙建設,經營這家奶茶店——我不太喜歡店這個說法,因為這裡沒有金錢,一切都是免費的,我也不是收取報酬提供服務的工具人,我……我是一個建設者,社區的一份子,我所做的事情,是一份事業。”   “女兒?”   趙銀河一臉茫然,捐錢她懂,可付錢找人給自己當爹這種事,恕她難以理解。   “這是我們海湖社區的一種身份,隻是借用了傳統社會中‘女兒’這個名詞,”ta解釋道,“集體中需要各種關係構成與社會分工,這您理解吧?”   趙銀河點頭。   “海湖社區同樣如此,我們摒棄了傳統觀念中強加給每個人的身份定位,在這裡沒有長幼與尊卑,人人平等,根據每個人的能力,我們分配不同的職責,比如我捐獻了10萬,所以是個女兒,享有運營普通店鋪的權力,但如果我捐獻50萬,又或者我找5個‘兒子/女兒’,每人捐獻10萬,就能升級為‘母親’——怎麼樣?女士,有興趣成為我的女兒麼?嗬嗬嗬。”   趙銀河總算明白ta為什麼這麼有耐心陪著自己聊天,且完全對自己的質疑不以為意了,原來,是想發展我為下線啊。   “也就是說,你們這裡有10萬的入會費,而且即便在滿足這個門檻後,還得找個人給自己當爹?我想問問啊,小姐姐,如果我交給你10萬,你能得多少?”   “我能得多少?”ta眨巴著眼睛,“我怎麼會得呢?女士,這完全是自願的奉獻,每個家人都是為了社區的繁榮而努力,這是一場高尚的、偉大的、必將改變世界的社會革命~”   ta虔誠的樣子不像作假,趙銀河知道在認知有決定性差異的前提下,交流,並不存在。   於是她沒有再說什麼,隻是拿著奶茶,偏頭看向身後。   彩車已經近了,聒噪的音樂吵得人肝疼,但狂歡者卻樂在其中,食髓知味。   正如ta所說的那樣,在一個完全‘免費’的世界裡,人所能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盡情,甚至是癲狂的享受生活,追逐快樂。   他們並不會感覺到羞恥,因為快樂是不羞恥的,況且,在這個所謂互助社區的底層設計中,似乎已經完全粉碎了支撐羞恥的,作為人類道德基石的‘倫理’。   有那麼一瞬間,她覺得自己腦殼痛。   於是她忍不住回過頭來,問了最後一句:   “你們在地球上最繁華的城市建社區、搞狂歡、自己享樂,用的還是現代商品經濟帶來的廉價水電交通基礎設施,然後就號稱‘革命’了?”   -----------------   “這幫扯淡的嬉皮士……”   李俊彥看著街上的荒唐景象,忍不住輕啐一口,然後喉頭湧動……他咽了口口水,按下已經激動良久的小兄弟,開始認真思考一個問題:   趙銀河,似乎、可能、也許……還有一會兒才會回來?   我要不要下車也……   就在這時,他恰好看到十字路口對麵,彩車經過後,馬路牙子上趴滿了滿麵潮紅的小哥哥……他們朝自己拋了許多媚眼……!小兄弟立馬就精神了!   李俊彥:×&*%¥#@   魂淡!趴下!你來個什麼勁兒!我沒帶雨傘懂不懂!?   也就是在這個時候,趙銀河回來了,她上了車——嚴格說,也不能叫做車。   因為這是輛邊三輪摩托車,李俊彥剛買的,馬力大,可拆分,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側麵的邊兜長得像超市的購物車,讓坐在裡麵的趙銀河看起來像是縮購物車裡的小朋友……   “怎麼樣?頭兒。”   “傳銷。”   趙銀河把奶茶放進邊兜的杯座裡,點亮智能手表的屏幕,翻了翻群裡的消息,然後輕動手指,鍵入一句話。   「獵戶座」:‘我已經到了,情況不太妙,我需要目標的準確行程。’   “啊?不是說是個公益社區嗎?”李俊彥問。   “裂變式發展、龐氏騙局、無法證偽的高概念……還能是什麼……那奶茶別喝,”趙銀河叫住了把手伸向奶茶的李俊彥:“搞不好有迷幻劑。”   “那咋整啊?這兒滿街都是人,我們去哪兒找那個搖滾明星?”   “不知道,先等消息吧,你那邊怎麼樣?”趙銀河問。   “我去那邊逛了逛。”   李俊彥指向和趙銀河完全相反的方向,兩人停車的這個位置在海湖街入口,到一個新地方,自然是要四處走走看看了解了解情況的,於是兩人分頭去逛了一圈。   “那邊正在搭音樂會的臺子,以及……”李俊彥頓了頓,一時間不知道如何開口。   “以及什麼?”   這裡還是入口,已經上演露天無遮大會了,那邊的情況,隻會更荒唐,他大體講了講自己這一路上的所見所聞,然後道:   “我感覺就是個嬉皮士聚會吧?傳銷也太誇張了,這年頭還有傳銷?這幫人雖然瘋,但不傻。”   “騙子永遠技高一籌,俊彥,這些精心設計的騙局自然有其道理,我剛才遇到那個人還是正經科班出身的程序員呢,這算高學歷高智商了吧,結果呢?”   龐氏騙局是一種特別容易被‘識破’的騙局,因為隻要稍微想一想,這個社區要如何良好可持續的運營下去,你就會明白,靠發展下線自願捐獻這種事,在數學上,根本不可能。   但所有被龐氏騙局騙的人,都不是發現不了蹊蹺,而是相比於蹊蹺,他們更願意相信那個完美滿足了他們內心需求的謊言。   “那這地方大概什麼時候會暴雷?”李俊彥問。   “很快了,這種騙局在爆炸之前都會狠割一波韭菜,今天的狂歡節和音樂會,以及音樂會後舉行的籌款活動,很有可能就是最後一波。”   “所以,那個搖滾明星隻要一登臺,他的職業生涯就完蛋了?”   “是的。”趙銀河說。   李俊彥,是趙銀河的助手,兩人今天來這裡的目的,是調查此處的情況,以及,有可能,需要把一個搖滾明星帶回去。   這是一個委托,而這個委托,來自一個線上的聊天群。   趙銀河是一個專門為人擺平事情的人,或者說,她的職業,是某種‘萬能委托人’,就是不管你有什麼事,隻要需要,她就幫你解決。   這份工作起源於幾年前,一位前輩把她拉進了一個匿名的線上聊天群。   那就是個很普通的水群,多才多藝的網友們瞎侃胡吹,整各種活兒,然後某一天,某個網友表示自己遇上了點麻煩事,趙銀河看了看,正好自己可以解決……於是就這麼開始了。   而這一次的委托,來自一個自稱在某娛樂公司上班的網友,據他說,他們旗下有一個藝人自作主張要參加某個線下活動,可是娛樂公司評估了一番,覺得這活動有問題,想把他攔住。   但搞搖滾的嘛,都不聽話,一意孤行,自己跑路,且完全聯係不上,所以他讓趙銀河過去看看,如果情況不妙,就把人帶回去。   現在趙銀河已經看完了。   為傳銷站臺,一旦暴雷,搖滾明星就完了。   ……   在車裡等了大約十來分鐘,群裡發來了搖滾明星的資料與行程。   趙銀河一看,嗬,可真是夠詳細的。   此前委托人隻是說有這麼件事,這麼個地方,這麼個人,讓她先過來看看,除此之外沒有給她太多資料,連那家夥的名字都沒告訴,說是個人隱私,目前還不方便透露。   但是這一刻,委托目標已正式變更。   「浣熊」:‘獵戶座,把喬治帶回來,不管用什麼辦法,絕不能讓他登臺,拜托了.jpg’   趙銀河快速掃過資料。   喬治·Z·奧威爾   這名字她聽說過,好像是近幾年非常出名的搖滾新人。   “你知道他嗎?”   她把資料發給了李俊彥,後者一看,驚訝道:   “臥槽是喬治!?這要出事了可是大新聞!”   看來的確很有名……   因為會作為音樂節的神秘嘉賓壓軸登場,所以現在外界並不清楚他和此事有關。   趙銀河迅速瀏覽著資料,見鬼,這家夥和海湖社區已經接觸很久了,他捐了兩億!算是這裡的大金主了!   娛樂公司是想阻止他登臺,把這事情徹底壓下來。   以及,資料中附上的很長一串,與海湖社區相關的消息。   趙銀河看著看著,眉頭皺了起來。   了解得太過於詳細了。   這也就是說,娛樂公司早就知道海湖社區是什麼東西,卻放任自己旗下的藝人與其接觸?   還真是有股子貓膩的味道,這活兒從一開始就不清不楚,正常情況下趙銀河是不會接的,但問題是……它來自‘群裡’,群友們對我幫助良多,不好不接。   “你帶泳衣了嗎?俊彥。”   “沒有,咋了?頭兒。”   “資料中附上了喬治今天的行程,他被社區安排在海湖溫泉酒店,但不清楚是哪間房。”   “啊?哪一頁?”   “最後一頁。”   “臥槽頭兒你這麼快?這有三十頁呢,我才看個開頭!”   “不是我快,是你太慢了,總之,我們得去一趟溫泉酒店了。”   李俊彥發動摩托:“去酒店買吧,溫泉酒店,肯定有泳衣賣。”   ……   因為狂歡節的緣故,短短幾分鐘的路程塞了半小時,這還幸好李俊彥開的是摩托車,否則怕是根本過不來。   海湖溫泉酒店坐落於海湖街的盡頭,是棟富麗堂皇的大型建築,很大,高高的圍墻幾乎圍起了半座山。   兩人抵達後,兵分兩路,李俊彥去買泳衣,而趙銀河,則繞著酒店轉了轉,到一個新地方先熟悉環境,這是她長久以來養成的習慣。   又是半個小時,趙銀河基本已經記住了酒店附近的地形,然後返回摩托車,李俊彥早已在此等候。   “老規矩,”她把耳麥塞進耳朵,撥通李俊彥的語音通訊,“你守著,我進去,時刻保持聯絡,注意……”   她頓住了。   因為手上已經拆開了李俊彥剛買的泳衣——老實說進溫泉酒店不一定必須穿泳衣,但考慮到喬治可能會在公共區域,找書苑www.zhaoshuyuan.com 就這麼自己一個人穿著常服出現在那種地方太紮眼睛,所以起碼的變裝是必須的。   剛才趙銀河把自己的尺碼告訴了他,特意囑咐,為了方便活動,你別搞什麼幺蛾子給我買三點式。   可李俊彥買這件泳衣……   它當然不是三點式,出奇的保守,該露的全露,不該露的全不露。   問題是……趙銀河隻是看了一眼,就知道太大了。   李俊彥有些不好意思的摸了摸腦袋:“頭兒,我問了,今天人太多,泳衣都賣光了,隻有這最後一件。”   這是泳衣,不是常服,考慮到有可能存在的下水情況,如果空杯太大,一泡水,會在重力的作用下整個下垂變形,到時候更引人注目。   “要不……頭兒,您也像他們一樣,可以不……”   那個穿字最終還是沒有出口,因為趙銀河不善的目光已經投了過來。   李俊彥訕訕一笑:“嘿嘿嘿,我隻是開玩笑……”   他當然隻是開玩笑。   他可沒那膽子。   “沒事。”趙銀河抱起泳衣,“注意聯絡,我可能隨時需要你的支援。”   “要不頭兒咱還是等等吧,這件也大太多了……”   趙銀河撂下一句話,背起包,徑直走向溫泉酒店:   “你知道有種東西叫胸貼嗎?”   李俊彥愣在原地。   他先是想,胸貼是什麼?   然後又想,胸貼應該沒有那個功能吧?   接著再想,為什麼她會隨身攜帶這種東西啊?   嘶,頭好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