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日當空,西窯城郊多為大漠,難見南方青山,倒有飛沙走石的氣勢。 許是鄰著西窯這樣的大城,城郊並不荒涼,甚至有樹木溪流拚成了林子。 穿過樹林便到了連綿石山的山腳,天邊偶有雄鷹展翅,空中滿是黃土的乾燥。 洛笙四下看看,忽的發現不遠的山路拐彎處依稀見得一孔素窯。 窯洞門口圍起一個小院,院裡打了一口水井,還搭起一個小棚,另一側開墾出一方菜園。 此時此刻,有個中年男人剛從窯洞裡出來。 距離太遠,看不清那人麵容。 亂羽剛想上前,卻被洛笙拉到一旁的灌木叢後,蹲下藏好。 他腕上的紅綢在出城時就已經被解下,這時候細長的雙手正扒著灌木枝丫,這點生氣在乾枯的背景下顯得有些突兀。 洛笙一手抓著亂羽手腕,另一手握了拳放在膝上,神情有些緊張。 素窯的主人漸漸走遠,要去的並不是他們所在的方向。 洛笙盯著那邊好一會兒,確認了人已經離開才鬆下一口氣,拉著亂羽來到了院子門前。 門上貼了副春聯,已經很舊了。 分明是很普通的對聯,洛笙看到時卻眸子一動。 亂羽不明所以,卻也沒出言喊她。 山間涼風陣陣,吹起洛笙耳邊碎發。 她回了神,手裡變出來剛買的的香袋,上前幾步掛在門邊籬笆上。 那香袋簡約潔白,裡麵的梅香一點點滲出來,隨風飄向遠方。 “走吧。”洛笙低了頭無聲笑笑。 亂羽看看那個香袋,又看看洛笙,輕聲問了句:“不去見見他嗎?” 他一路上聽得內情,得知幽蘭姑娘塞給洛笙的紙上寫著江遲的住處。 洛笙輕輕搖了搖頭,直到拐了個彎看不見那窯洞和小院才又開了口:“那院子裡的一切都與我們曾經的家相似。” 亂羽冷不防聽她嘆惜一句,一時間卻沒找到合適的話去回應。 “這麼些年他隱居於此過得樸素,不要天下人給的名聲。”洛笙抬眼看著盤旋於空中的蒼鷹,“連住的窯洞也避過所有奢華。” “聽聞他平日裡也四處走走。江前輩本是俠士,不該拘於一方天地的。”亂羽也去看那自由自在的鷹。 遠方偶有飛鳥被驚得飛起,太陽也漸漸靠西。 轉眼黃昏,西窯城卻不同於京都。 京都晚來是安逸的,可西窯的氛圍卻異常歡快。 洛笙站在窗前出神。 窗外長街結彩,眼下正是人多的時候,也有父母長輩帶著孩子出來轉轉湊個熱鬧。 她望著一家人愣愣出神。 這麼些年她雖然習慣了獨來獨往,也習慣了鏡花水月偏安一隅的靜謐和無趣,卻到底對著那樣的煙火是心生向往的。 可事情過去那麼多年月,時過境遷後也早就物是人非,既然留下的人日子安逸,她再難忘也隻能是懷念從前罷了。 突然傳來了敲門聲,洛笙終於回了神去開門。 亂羽站在門口:“外麵好生熱鬧,姑娘要不要跟我去走走?” 他知道這時洛笙興致缺缺,連話也說得小心。 洛笙搖了搖頭,無聲笑笑:“少俠去看看吧,我打算歇息了。” 亂羽也不勉強:“那好,我出去轉轉,若是回來時你沒熄燈,我再過來看看你?” 洛笙倒是沒想到他還有這個打算,輕輕一笑:“好。” 她的話也是輕輕的。 亂羽雖然這麼說,終究還是有些不放心的,臨下樓梯還回頭看看她。 洛笙朝他擺擺手:“我並非稚子孩童,少俠還怕丟了不成?” 等他走了,洛笙才又把門關上,又回到那扇窗前,看著那些不屬於她的熱鬧。 一扇窗子看不到整條長街,隻見到有舞龍舞獅,還有燈籠麵具,好像過節一樣。 好像那年的春節一樣。 她記得那年雪夜,記得林間竹屋,記得屋裡的暖光驅散了嚴冬的寒氣。 “娘親!星兒把碗筷擺好了!” 屋裡傳來稚嫩的童聲。 隨後是女人溫柔的聲音:“星兒真棒!去書房喊爹爹出來吃飯。” “好!” 小女孩朝著小廳一側的房間跑去。 年輕女子把菜擺好,在一側坐下。麵容姣好,眼裡看得出絲絲淩厲。看樣子該曾是個修士。 這便是洛笙的母親洛若夕。 不一會兒,屋裡出來一個高大男子,懷裡抱著小女孩。 這男人身形中等,個子很高,身上卻意外地沒有什麼氣場,眼裡竟是與他外表並不相符的柔和。 這是江遲,年輕時的江遲。 “爹爹,”小女孩伸著手指著桌上的飯菜,身子前傾想要落地,“星兒可以自己坐的。” 江遲輕輕把小女孩放在座上,像是放下什麼易碎物品。 “坐,”洛若夕朝江遲莞爾一笑,“今天試了幾個新菜品,可算是把年夜飯湊齊了,嘗嘗味道如何?” 江遲微微點頭,伸手拿起了筷子。 小女孩眨巴眨巴大眼睛,有些委屈道:“娘親怎麼不喊星兒吃……” 洛若夕哭笑不得,夾了滿滿一筷子的菜放在小女孩碗裡,嗔怪道:“星兒這是從哪裡學來的?” 小女孩小臉一別,埋頭吃菜。 月亮隻剩下一點點的芽兒,院子門上的對聯正是嶄新的大紅色。 其實西窯城外江遲貼了許多年的對聯,寫的是當年竹屋一模一樣的字句。 屋外一段距離,城中傳來爆竹和煙花聲響。 小女孩放下碗筷跑到門前。 遠處的煙花在夜空綻放,色彩把麵前的小院照得微亮。 小女孩回到桌前坐下的時候,看到娘親把一個深色的壇子放在桌上。 “娘親拿的這是什麼?”小家夥伸手去夠。 洛若夕眼疾手快,把酒壇子舉高了些:“這個星兒不能碰。” 江遲這才認出來她手上的東西,不禁一愣,笑笑道:“秋露白?倒是多年不曾喝過了。” 洛若夕給他碗裡倒上一碗,自己倒了一碗,又把壇子封好:“嘗嘗味道就好,醉了可不行。” 江遲欲伸手攔下,卻還是選擇不爭,隻輕輕應她:“也好。” 小女孩看看兩人,把視線移到那兩碗燈下閃爍亮光的酒上。 晃著晃著,那光變成了西窯城街上燈籠的光。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洛笙從記憶中回過神來。 前世仙尊出事時她尚在繈褓,今生得長輩羽翼也不過幾年。 那幾年裡她當真做了孩子,整日張口便是“娘親”,後來也能有人供她喊“爹爹”。 可變故來得那樣快…… 是她福薄了。 兩輩子,竟都沒有一位能見她長大的。 洛笙剛嘆了一口氣,又一次聽到了敲門聲。 門一開,闖進視線的卻是一個白色狐貍樣子的布偶。 洛笙頓時一愣。 亂羽把布偶收了回去,露出臉來沖著洛笙一笑。 洛笙眨了眨眼,視線隻追著他手裡那個布偶。 亂羽見狀把布偶給她:“從城郊回來的時候就看到它了,隻是那時候姑娘心情不好沒留神——你看!我挑了一個最好看的給你帶回來!” 他說著還戳了戳布偶,一雙眼睛盯著女孩,暗含期待。 洛笙把布偶拿在手裡捏了捏。 軟軟的,布料摸起來挺舒服。 “對!”亂羽笑著,麵上難得有幾分孩子氣,“你要是不開心了就捏捏它!” 洛笙終於露出笑臉,抬手在亂羽的臉上捏了一把。 “捏我也說得過去吧……”亂羽配合著捂臉,眼裡有光似的,音量又變輕了些,“瞧姑娘這樣子,該是喜歡的吧?心情可好些了?” 洛笙不答,笑著追著他跑。 亂羽倒是配合,躲著陪她玩鬧。 外頭熱鬧,屋裡也熱鬧。 這久居於高山冰雪之中孤傲的狐貍啊,終於也尋到了她的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