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說話間,有個夥計從下麵上來。 “哎呦!這不是唐少爺嗎?來找我們掌櫃的?掌櫃的在樓下呢!”那夥計又瞧見亂羽,“唐少爺這是帶朋友來了?來來來!快請快請!” 唐星翼禮貌笑笑,這便往下麵去。 亂羽對他所言屬實意料之外,卻也不願賠笑,麵無表情地跟著唐星翼下了樓。 地下空間也大,比地麵更為嘈雜。 光線昏暗,各種骰子相撞和吆喝著“買定離手”的聲音入耳,亂羽有些不適應地閉了閉眼。 他跟著唐星翼來到這一層最深處,見整麵墻上掛了個大大的“賭”字。 這字下麵擺了軟榻和矮桌,亂羽才看到這位賭坊掌櫃的真麵目。 掌櫃的是個年輕男子,不知是否因為常年在這地下坐莊,膚色白得有些駭人。 拋去膚色,亂羽卻覺得平生從未見過這般俊郎的男子。 一雙桃花眼比範初冬那雙還要勾人,鼻梁弧度恰好,薄唇似有笑意。 他披散著發卻並不顯病弱,倒有幾分世外的瀟灑,目光掃過一個個搏下家產的賭徒,手中一杯酒舉在嘴邊,也不喝。 隻是……也許是沒有束發的原因,總覺得不像個正經人。明明初春尚冷,可他卻青衣單薄。 “修燁兄。”唐星翼輕喚一聲。 那掌櫃的被他一喚回了神:“熙然,你怎的這時候來了?” 聲音溫溫柔柔,倒讓人想不出他若是惱了該是怎樣的景象。 想來這書生在他這兒學到不少東西吧? “仙門無事,這便回來看看。”唐星翼回頭拉過亂羽。 齊少俠尚打量著四周,冷不防被人拉過來,下意識便是一個揖禮。 “這位是你朋友?”掌櫃的低聲笑笑,“我們賭坊不講那江湖上的規矩,不知這位小友如何稱呼?” 亂羽見他親和便也扯出一個笑臉來搪塞他:“齊羽,尚未取字。” “原來是南安楓庭的小主子,齊少俠——久仰大名,”掌櫃的終於起了身,朝他虛虛作了個揖,“即是江湖朋友,還望海涵我這不標準的禮——鄙人姓沈,名一清,字修燁。” 說罷,他又看向唐星翼:“熙然,你這事可做得不厚道——怎麼能把尚未及冠的小友帶來這種地方?” 唐星翼,字熙然,今年二十有二,早是習慣了旁人稱他字的。 書生陪笑:“他今年秋天便及冠了,左不過半年,早些來也無妨。” 亂羽聞言意料之外。 原來這書生早便想帶他過來了? 沈一清打量一番似乎有些手足無措的少年人,轉而看向唐星翼:“我見你這位朋友有些麵熟。隻是不知修洺那小子最近又投奔誰去了,否則怎麼著也得讓他見見。” 唐星翼笑笑,很不見外地遞給亂羽一口骰盅,話還是沖著沈一清說:“修洺生性頑皮總不著家,還不是你這個哥哥慣的。” 亂羽手上被塞了個骰盅,回神便見掌櫃的一揮袖,心底生出不好的預感來。 隻見這沈掌櫃把視線轉向了他:“早聽聞亂羽的名聲,隻是百聞不如一見。齊少俠難得來東陵,剛巧趕上上元我賭坊熱鬧,鄙人願請少俠掌盅坐莊開這第一盤賭局,不知少俠可否給這個麵子?” 此言一出,賭坊中不少客人都停下來看向這邊。 “掌櫃的!這是要開盤了啊?” “喲!這位小友看著眼生啊!是掌櫃的新結識的朋友?” “這小友看著年紀小啊!知道賭坊的規矩嗎?” 亂羽初來乍到,下意識去看一旁自己斟了酒的唐星翼。 書生嘴角的一抹笑意還未來得及收回,這時候抬眼沖他一挑眉。 沈一清看穿亂羽的不情願,抬手示意客人們安靜下來,道:“各位,小友可是還沒答應我呢!” 他此話一出,在場的客人們紛紛應和著催促這位小友答應。 沈一清笑得人畜無害:“少俠,請。” 亂羽輕嘆一聲,捧著那骰盅,看看沈掌櫃,又看向唐星翼。 後者臉上是和沈一清如出一轍的笑。 “那我今日便做一回荷官。” 亂羽隻得認栽,抬手搖著骰盅走到賭桌近前。 不過是走到桌前那一刻,他手落便擱下了骰盅。 亂羽一手按在骰盅上,掃一眼賭桌周圍的客人,嘴角一揚道:“各位,下注吧?” 客人們以為他這幾步不過隨便走走,一片紛雜聲中哪裡有人去聽骰子的聲音。 一時間,客人們紛紛抓耳撓腮,試圖從方才一時半刻的記憶裡找出什麼來。 沈一清輕笑著走近了,在那“大”字上放下一塊碧色剔透的綠鬆石。 亂羽看出那塊玉石的貴重,抬眼看走到他身側的沈一清:“沈掌櫃這是篤定押大能贏?” “鄙人並未聽色。”沈一清麵色如常,“押大不過是習慣使然,若是輸了——這玉便當做贈與少俠的見麵禮。” 他這樣一說,原本打算跟著下注的客人們也猶猶豫豫起來。 亂羽沒再多言,單手從懷裡掏了個荷包出來。 他正要擱下,卻被唐星翼攔了。 “小賭怡情,大賭傷身。”書生白他一眼,“若是輸盡了可別指著我借你。” 亂羽一聽他言之有理,又把荷包一拋。 “也對——”他又看看沈掌櫃,嘴角笑意更深,“但我平生頭一回來賭坊——怎麼著也得賣沈掌櫃個麵子吧?” 說罷,手落將荷包押在了那“小”字上。 沈一清視線又移向眾人:“諸位,下注吧?” 客人們回神,鬧哄哄地趴上賭桌去下了注。 一旁有荷官提高了音量道:“買定離手——買定離手——” 趁著客人們下注,亂羽終於有機會問這掌櫃的一句:“掌櫃的即是做著這樣的生意,整日裡和銀兩打交道,為何要取這‘銅臭’二字寫在牌匾上?” 沈一清抬手伸了食指抵在唇邊:“神靈應是嫌銅臭,隻問人間要紙錢——少俠,你看我這賭坊的客人,哪個賺得盆滿缽滿?又哪個當真及時收手呢?” 亂羽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眼見這些沉迷賭場的人們一副精神渙散的模樣,隻是一具具空殼熱心於每一張賭桌。 有人攤了兩撥壓在了不同的字上,也有人猶猶豫豫打算再觀望一陣兒。 沈一清又道:“我見多了因為散盡家財要尋死覓活的人,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但這賭坊仍然好端端開著——因為這便是人間常態。” 亂羽聽進耳裡,一時間隻覺得沒有哪一刻這樣深切地體會人間。 “少俠,”沈一清出聲喚他回神,“揭蓋吧?” 亂羽眨了眨眼,眸子裡恢復清明。 他輕輕抬手揭了蓋,看清點數時不覺一笑:“各位——對不住了。” 眾人紛紛伸長了脖子去看,卻不約而同大驚失色。 隻見三枚骰子赫然顯著三個“三”! 點數大於“十二”為大,小於“十二”為小,可這三個骰子一樣的情況卻不多見,不論是幾都是莊家贏。 這位年紀輕輕說是未曾來過賭坊的小友——竟是把全場都贏了! 亂羽在滿桌物什裡撿回自己的荷包,又挑了那塊綠鬆石:“綠鬆石我收下了,餘下這些是誰的便還給誰吧。” 沈一清沒料到他這樣大方,還未來得及開口,那桌上的東西早被人搶了乾凈。 亂羽把那綠鬆石往空中一拋,又接住了在一旁書生的衣服上擦了擦,順手向掌櫃作了個揖:“便宜再占就不合適了。沈掌櫃,後會有期。” 唐星翼見他要走,這便也微微低頭同沈一清告了辭去追上。 沈一清也不顧賭桌上要開下一局,隻盯著那把玩著綠鬆石的背影。 “有趣。” 他反手拿起方才開出三個相同點數的骰盅:“諸位,今夜還很長——” 手落抬眼,沈一清的眸子裡像是有深不見底的潭水:“我們繼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