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落一十·有口難言煞孤星(1 / 1)

桃花莊那位宋小姐像極了她的母親,不會逾越,卻始終勇敢而熱烈。   即便那人閉關不見,她也會在閑暇時望向後山。   仙門的後山有一處水月洞天,其中專為弟子閉關開辟了許多洞穴。   洞中設下了無形的結界,與外界隔絕。   聽聞掌門洛亦塵就在這洞天的最深處,隻是資質淺薄者易迷失中途。   平日裡閉關者不過三五。   唐星翼正於其中一個石室中打坐,雙目緊閉、眉頭緊鎖。   那柄他從寒兵洞中取出的兇劍天煞正立在身側。   黑色的煙霧纏繞著鋒利的劍刃,漸漸地和少年周身散出的黑色融在一起。   書生手上聚起靈力,按掌將體內力量壓下去一些。   終於,兩方黑霧散去,靜坐之人緩緩睜眼。   天煞表麵沉寂,暗中卻繼續湧動。   作為劍穗掛在上麵的那塊小小的琥珀好像在一點一點安撫那不甚光明的力量。   不多時,那股力量漸漸平息。   書生仍是翩翩公子的模樣,隻是見到那琥珀時,眼裡的情緒從驚訝變作了隱忍。   “檸月……”   唐星翼其實很喜歡宋靈雪。   唐熙然其實很喜歡宋檸月。   比任何人想象得都要喜歡。   故事其實也發生得很早。   早到隻有劉子諾是知情人。   十多年前的南安不比現在繁華。那時候李稻作為混混頭子整天興風作浪。   李稻本是跟著京都那邊的大混混李麥過活兒,但那時候分明還是個無名小卒。隻因在一次打家劫舍的活動中救了李麥,被送了這個名字。   李麥倒是不甚在意,隻是李稻放在了心上。   他來南安後,不管是原有的還是新收的,所有小弟都隻喊他“稻二哥”。   那時候唐星翼也不過一個普普通通的孩子。未攀高枝,未經風雨。   巷間細語歡笑,少年不識愁苦。   隻是一朝變幻。   李麥被人打成重傷的消息傳遍天下,幾乎所有人都拍手叫好。   他往日的那些弟兄們冷眼旁觀,尋思著如何分了他的地盤。   隻有南安這個小地方的李稻,收拾了全部家當,安頓好手下的弟兄們,自此北上帶他尋醫。   北方各城紛爭四起,南安卻異常安逸。   隻是李稻一走,鎮上的小孩子們算不得他手下兄弟,又苦於家境無法上學,日子過得好生沒趣。   那時候的唐星翼,便是其中之一。   少年那時也是不出十歲的年紀,身形偏瘦也沒有很高。   除去臉上五官,倒也算不得出眾。   反倒是他身旁的那個嚼著冰糖葫蘆的胖孩子更能引人注意。   “小翼哥,”胖孩子吃得正香,含糊不清地問一句,“你說稻二哥會回來嗎?”   兩人這時候正在南安鎮東小溪邊的樹下。   少年拋起手中的布沙包,又接住,好像並不在意:“不知道。他走得匆忙沒說歸期。”   “我看鎮上的長輩們好像都挺開心的,就差沒放鞭炮慶祝了。”胖孩子咬下最後一個糖葫蘆,“也許是不會回來了吧,連夫人都說再也不擔心他殺出來劫貨了。”   少年微微一愣:“大牛,你說的是真的?”   “對啊,我爹聽到夫人這麼說的,夫人高興了好一陣兒。”胖孩子把竹簽一扔,“小翼哥,我先回去了。娘說夫人今天心情不錯發了好多賞錢,她要帶我去裁一件新衣裳,今天去把尺寸定下,等年關就做好了。”   “嗯,你去吧。”少年微微低頭,眼裡的情緒好像是失落。   再看他身上的衣服,雖然夏天還沒過去,但真的已經短了。   胖孩子走後,少年手裡握緊,然後使足了力氣把手裡的沙包砸向不遠的樹乾。   沙包沙沙聲響,半滾著落到地上。   說實話,小夥伴的家境並不殷實,但他很羨慕。   聽說他父親唐遠山致力於考取功名,承諾會讓他們母子過上好日子。   但一別多年,唐遠山究竟有沒有得償所願,又或是被世俗迷花了眼不肯回來。   不論是何緣由,唐星翼的記憶裡都早沒了父親的樣子。   街坊鄰居們議論紛紛,母親冷楚月的性子也漸漸變了。   她不再溫柔不再知書達理,也不再注重自己的樣子,任著頭發亂了麵色發黃,開始對著說閑話的人罵罵咧咧。   至於唐星翼……   小少年當時想過。   或許他被母親視為無法改嫁的累贅吧……   他不知道父親什麼時候回來,又或者那人會不會回來。   不記得什麼時候開始,跟著李稻一行人的惡作劇愈演愈烈。   他沒想過今後成為李稻那樣的人,但李稻一走,他對今後卻有了些許迷茫。   或許是成為這鎮子上的下一代混混,運氣好還能混個混混頭目。   又或許分得一畝三分地,在該出門闖蕩的年紀被安排著娶妻生子。   然後過完平淡無趣的一生。   少年明明年紀不大,可想到未來,竟然還是下意識嘆一口氣。   抬腳要走,卻忽的收回了步子。   仰臉側頭,深院高墻裡傳來琴聲。   古木檀香,指尖流淌。   少年一時疑惑,待他回神才發覺自己已經坐上了樹枝。   麵前是一個大院子。   裡麵花草正茂盛,青石小路通向一處空地。   秋千上沒有人,所以它靜靜地,也不搖一搖。   明明有石桌石凳,可裡麵彈琴的人卻另外搬了椅凳。   那是個穿著櫻粉色長裙的姑娘。   雖然還是個孩子,眉眼卻能看得出大家閨秀的樣子。   明明也不過和他近似的年紀,卻能彈這麼長的曲子。   唐星翼不懂音律,隻是覺得怪好聽的。   好聽到他突然不甘於平凡,想要闖出自己的一片天地。   好聽到往後的每一天,他可以早早坐在樹上等著那個彈琴的女孩子出現。   後來,直到他聽了很久,熟悉到能把曲子記下來。   再後來,直到他身份漸高,再聽到別人彈奏時一問,才知道這首曲子叫《平沙落雁》。   借大雁之遠誌,寫逸士之心胸。   也是後來,直到那個彈琴的小姑娘換了曲子,他發現自己還是舍不得離開。   再後來,直到胖孩子劉子諾發現樹上的他,他才從小夥伴口中得知,那個彈得一手好琴、喜著櫻粉長裙的女孩,她名宋檸月。   那小姑娘眉眼秀氣,目若明珠,一顰一笑都是大戶人家該有的樣子。   也漸漸勾勒出他心裡的影子。   即便過了好些年,直到桃花莊大辦龍鳳宴,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他得知那小姑娘早改了名字,再見時也隻覺得——久別重逢,她竟出落得更漂亮了。   記憶在這裡停住。   寒兵洞裡,唐少爺額間黑色的紋理若隱若現。   他皺了皺眉,湊上手臂在天煞劍刃上劃過。   兇劍嗜血。   一片鮮紅終於滿足天煞的貪婪。   唐星翼再一次閉上了眼,克製著體內即將發狂的邪氣。   他每年出關一身傷,其實罪魁禍首一直都是他自己。   哪怕後來跟著返鄉的父親去了東陵,哪怕讀書寫字長成別人口中的翩翩公子,哪怕家世門第再無半點門不當戶不對……   哪怕這些年,他其實一直心念宋靈雪……   都因為夜雨迷亂了方向,因為誤觸了不該觸碰的東西,他的情緒和不甘,甚至他也擁有的、隻對一個人才展現的私心,就都隻能藏於心裡。   歲歲又年年。   可惜,他們之間緣太淺。   可惜,變故來得那樣快。   快到還來不及相識就被迫分別。   淺到經年重逢,所有的感情都成了難言。   唐星翼輕輕一嘆。   當年深院琴音,撥亂君心。   那日龍鳳宴上湖麵泛起的漣漪,又何嘗不是泛在他心裡。   若是他能與體內的不明力量分離……   他便不做官家的公子,也不做仙門的修士。   不去遵守家中與師門的條條框框,去天地間尋一個真實的自己。   尋那個能夠過上想要的生活的唐星翼。   而不是天下人眼中的公子熙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