浚儀,汴州治所所在。 亦是河南道之核心。 浚儀城的繁華勝靈寶不知凡幾,酒樓食肆亦是如此。 城中最大的酒樓翠微樓上,座上皆是富有學識之士,士子們談古論今、飲酒賦詩,意趣儼然。 酒樓的雅座上擺滿了美味佳肴,金黃的酒液在杯中流動,彌漫著誘人的香氣。 “同窗們,終於中舉了,今日可喜可賀!” 一位領頭的士子豪邁地舉杯高聲說道,其餘士子紛紛跟隨,歡呼聲震動整個樓宇。 唯有一個秀氣方正的粗布儒衫少年立在窗前,遙望長河,似有所思。 “竇兄,你此番高中會員,乃是光宗耀祖的大好事,怎生悶悶不樂的?” 一個白衣士子飲著酒,搭著竇子青的肩。 此次汴州鄉試,竇子青以諸卷第一的成績榮摘桂榜,受到不少士子的欽佩和追捧。 後來刺史大人稱他“有宰相之才”,汴州士子們更是隱然有以他為首之意。 竇子青不著痕跡地錯身而過,端方笑道:“沒什麼,隻是好像有些……想家了。” 白衣士子一愣,隨即笑著調侃道:“子青兄,豈不知好男兒誌在天下?” 竇子青含笑點頭,眼睛依舊望著遠方:“荊兄所言有理。” 他轉過身去,頭也不回地走下了酒樓。 “誒,竇兄?” “竇兄,怎就走了?” 士子們紛紛挽留。 “想家了,回家去。” “不誌在天下了?” “思鄉情切,天下可再等等我。” 翠微樓下,老仆已牽著駿馬在遠處候著了。 “少爺,真就這麼回去嗎?” 儒衫少年一笑:“怎麼了福伯?舍不得汴州繁華?” 老仆知少年是在說笑,但還是解釋道:“少爺,我雖然是個粗人,但也聽老爺說過一些道理。您現在正是交友養望的好時候,就這麼回去未免有些可惜了。” 儒衫少年莞爾:“福伯你怎麼跟我爹一樣市儈?沒事的。” “養望不如養氣,歸鄉吧。” 現在歸鄉,說不得還能見舊友武舉奪魁,卻比此間風景更好。 …… 修行者染疫而亡。 這似乎是件再正常不過的事了。 畢竟生死麵前,眾生皆平等。 但這其中所傳遞的信息,卻令人心驚。 竇縣尊不是不學無術之徒,他曾翻閱史料縣誌,明白這代表著什麼: 當逾越凡俗的體魄在瘟疫之前亦不能當,那離瘟疫席卷州府乃至全道,亦不遠矣。 那消融血肉的黑色屏障若在,便是困死靈寶的藩籬。 可其若是在靈寶瘟疫勢不可擋之時撤去,朝廷是否又該立起另一道屏障? 舍一城而救一州,朝廷的決斷可以想象。 張寶藏握著忘川,從劉宅走了出來。 他的胖臉上有些凝重。 “小兄弟,怎麼樣了?” 竇縣尊走上前來,其他人卻都離得遠遠的,生怕劉館主的疫疾染到身上。 “是瘟疫沒錯。” 張寶藏嘆了口氣:“縣尊大人,做好準備吧。” 什麼準備? 自然是瘟疫大爆發的準備。 竇縣尊長嘆了一口氣,眼下還能準備什麼呢? …… 事實也果如張寶藏所說的那般,開始急轉直下。 到了次日,靈寶城日喪二千人。 重病者不知凡幾。 縣尊大人下令,百姓不得出戶,有病死者,皆以火焚之。 同時向城中大戶征糧,救助困苦百姓。 有違逆者、亂言者,皆可下獄。 雷霆手段之下,瘟疫之勢似乎稍緩了幾分。 直到這天夜裡,一道驚呼打破了寧靜。 聲音的主人不顧宵禁,沖出了家門,大喊著在街頭狂奔。 正在巡夜的王捕頭聽見動靜,急忙帶人前去查看。 隻見一個中年女子以超出年齡的速度向王捕頭等人所在狂奔而來,嘴裡還大喊著救命。 王捕頭循聲望去,中年女子的身後,一個身披黑霧的身影正緊緊相隨。 那東西仿佛是由陰霾和疫氣凝聚而成,宛如是一團懸浮在空氣中的黑煙,沒有具體的輪廓。 在黑煙中,隱隱約約可以看到一雙幽深的眼眸,散發出冰冷而惡毒的光芒。 其肢體如同虛無一般,沒有明確的手腳,卻能在半空中自由飄動,快速穿梭。每一次移動,都伴隨著一陣刺骨的風聲,令人心生寒意。 “大唐治下,妖魔鬼怪安敢作亂?” 王捕頭欺身而上,明亮的刀光照亮長夜,手中虎頭大刀豎劈而下。 “呀!!” 刺耳的淒鳴聲響起,黑煙中的身影在這聲音中潰散。 小小初生疫鬼,自然擋不下鍛骨境一刀。 但王捕頭卻是眉頭緊皺,作為縣中老人,他是知道一些傳說的。 疫鬼隨疫而生,死者愈眾,疫鬼愈強。 今日是凝血期的疫鬼,那明日呢?後日呢? 麻煩了。 把安撫百姓之事交給手下捕快,王捕頭加快腳步,他要把此事稟告縣尊大人。 當王捕頭來到縣尊府時,縣尊府內已是燭火明亮。 看著前方的同僚們,王捕頭心知其他地方定也是出事了。 “縣尊大人,西城區有疫鬼出現。” “縣尊大人,義莊疫鬼橫行。” “縣尊大人,城外十裡坡的亂葬崗亦有異動。” “縣尊大人,縣獄出現疫鬼,有犯人逃出去了。” 竇縣尊捏了捏眉頭,一股強烈的疲憊感湧上心頭。 次日,靈寶城解除了禁令。 無論白日黑夜,百姓若遇險境,逃出家門,不究其責。 百姓們感念竇縣尊的恩德,坊間都稱頌他的德行。 靈寶城危在旦夕,竇縣尊卻是人心所向。找書苑www.zhaoshuyuan.com 官道修行之人,民心政績便是修行資糧。 竇縣尊感受著修為的上漲,心中卻沒有幾分喜意。 若是靈寶城滿城皆喪,便是他逃出靈寶,恐怕此生也再無緣官道了。 “縣尊大人。” 朱縣尉急匆匆走上前來。 “已經查清楚了,昨日大獄逃出去的……是蘇家的人。” 聽聞此言,竇縣尊心頭咯噔一聲,不詳的預感愈發濃烈。 …… “昨天夜裡狗蛋沒了。” 一個乞丐蹲在城西破落的佛廟裡,倚在墻邊,努力地躲著秋寒。 另一個乞丐啃了一口發黴的饅頭:“死吧,早晚都要死,咱們說不定也不遠了。” 相比之下,率先開口的乞丐要樂觀不少:“話不能這麼說,縣尊大人這不是在盡力救我們嗎?” 若是沒有縣尊,便是發黴的饅頭也是沒有的。 破碎的佛像旁還蹲著一個破落戶,他看了看四周,悄聲說道: “你們沒聽說嗎?前陣子縣中犯了疫疾,有人告誡縣尊不要解除城禁,縣尊為了升官,讓人把瘟疫帶進來了。咱們現在這樣,都是那狗縣尊害的。” “放屁,誰說的這混賬話?” “不認識,有一個看起來好像是蘇家的人。聽說就是他們告誡惹怒了縣尊,才被打入大獄嘞。” 最先開口的乞丐冷笑一聲:“蘇家的那些黑心的,鬼才信他。” 這般對話,發生在靈寶城許多地方。 隱隱之間,民意變化。 人心向背,最是難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