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治五年,涿州,刺龍 刀聲如碎竹響在午後的庭院。這是北方很常見的四合院,四方的屋簷下種了柿子和槐花樹,隻是此時正值初秋,白色的槐花早已落盡,隻剩青色的柿子還藏在寬闊的葉子後透著陽光搖搖晃晃。樹旁是一行青石階,向陽的石階處擺放著幾盆還隻有骨朵的菊花。金色的陽光透在含苞待放的菊花花瓣上,竟有細細的秋霜還未掃落,少年揮刀的身影就在秋霜上熠熠生光。 他今日已揮刀一千次,還未開刃的刀鋒已將身前的木樁劈成幾條深淺不一的溝壑,可身旁的老人並不滿意,他想教授少年一擊必殺的刀式,可前提是將所有的勢集中到一點,顯然少年並未領悟到這一點。 他的刀法猛烈,腳步紮實,手臂揮刀的力量足夠兇猛,可這都不是必殺的一刀。戰場上足夠有花拳繡腿之輩死在之前的刀法上,可遇到真正的對手,學不會沉穩,學不會集中力量一擊必殺,他也隻能是花拳繡腿。高手的過招往往隻在一瞬間,可這一瞬間的出手卻凝聚了一生的所學。 終於,老人看不下去了。他走下臺階,拿起竹條,走到少年的眼前,示意少年用剛才的招式攻來。 少年停下手中的刀,看向老人手中的竹條,他不敢向老人揮刀,害怕生鐵的氣力可以破開老人手中竹條的勢。 老人看出少年眼中的躊躇,他把竹條向前,挑開少年手中的刀,“你像這樣拿刀,就算你手中的刀有在鋒利的刃,也是死物。” 少年看到老人眼中的獅子,他重新握緊刀柄,刀尖在陽光下閃耀,好像一團燦爛的珍珠,“可我手中的畢竟是刀”,少年停住了語氣,重新說,“你手裡的畢竟隻是一根竹條。” “那要看在誰的手裡,在我的手裡,竹條也是刀。在你的手裡,刀也隻能是竹條。” 少年繼續看著老人的眼中,他說這話時,眼神不悲不喜,好像秋天的深潭種在了渾濁的雙眸中,“為什麼我手中的刀隻能是竹條。” “刀是殺人的兇器,也是護人的利器。一切揮動武器的力量都是從心頭走的,弱小的綿羊就算有獅子的獠牙也隻能成為獵物,因為它沒有雄獅的心靈。人也是如此。將士用刀護國,那麼刀就是正義的刀;權臣以刀懾民,那刀就是邪惡的刀。人的心可以反映到自己的武器上,在你的手裡,刀隻會是竹條。” “一切揮動武器的力量都是從心頭走的”少年心中反復重溫著這句話,“那我的心裡有什麼?”他好像忘記了要揮刀,情急中問出這句話。 “我不知道。”老人的回答很乾脆,“每個人心都是不一樣的,有的人心亂如麻,可能是因為很多生活的煩惱將他絞成一團;有的人心如鋼鐵,可能是因為他用石子磨礪心的創口處,最終傷愈後長出的肉就不懼刀劍;有的人將心置在高高的天上去,可能是因為隻有登上山巔,才能真正懂得萬物的滄桑……每個人心都不一樣,所有的答案隻能自己去尋,但一定不要讓心布滿悲愁。” “人總是會有悲愁的,其實所謂悲愁,無非是過去之人不可追、現在之心不可安、將來之事不可知,這是萬古的悲愁,不可變得。人生就是一道長門啊,它無處不在,無論是現在連刀的庭院中還是將來的戰場上。能與人並肩作戰當然最好,但到頭來還是要自己跨過這一道長長的門,而難以翻越的門檻也就是這些悲愁所引申的貪欲和迷惑,而到了你真正麵對他們的時候,別無他法,隻能緊緊握好手裡的刀,沉下自己的心,讓刀從心中揮出,才能斬斷這些。” “所以,你心中要有刀,心中有刀,無所謂手中是竹條還是其他,你都能揮出擊殺的一擊。” 少年低下自己的頭顱,年輕的眼睛深處好似被投進古井的火把,熊熊燃燒起來。他退後一步,放鬆全身的肌肉,是有手腕緊緊握住手中的刀。 萬物好像在他生命中靜止,萬物又好像在他生命中蘇醒。他感到陽光灑在自己流汗的後背曬出金色的光芒,他看到火紅的楓葉隨風搖擺又灑落,他發覺自己動了,刀突破一切,從自己血紅的心臟中劃過,他咆哮如獅子,對上老人的鋒芒。 …… 道武十八年,冀州,刺龍 刺客在水井旁磨他的武器,灰的石,黑的劍,在清的水下,露出一片白的刃。不多時,刺客用手指試了試刀刃,又拔下一根頭發橫放在其中,輕輕吹斷。他務必追求一劍封喉,想用仇人鮮紅的血祭奠自己的主公。 夜深了,庭院樹木幽暗,明月光照冷清。他把短劍綁好在腰間,又望了一眼妻子所在的閨房,默默關上木門,往遠方走去。 他用不多的黃金賄賂仇人的手下,裝作奴仆,潛伏在廁所中,想讓這個一手遮天的人死在這世間最骯臟的處所。但他還未來得及動手,就被仇人發覺。當衛兵拖他到仇人麵前時,他才第一次近距離看清仇人的腳。 在許久前,自己曾陪主公打馬走到他麵前,主公金甲金盔,猩紅的戰袍隨風獵獵作響。他如同螻蟻般匍匐在馬前,訴告自己轄下一一的事列。而如今,等到冀州水退,仿佛一夜間天下就換了主人。他如此想,身前的人也若有所思。他抬頭看向他的眼睛,他想用眼睛裡的火焚盡他的靈魂。他輕喃一聲,說道許久不見,君體漸瘦,麵貌神色不似以往的話語後,就讓衛兵送出城三十裡外釋放。 他如同一條野狗般被扔到城外的樹林裡,他過了許久才從冰涼的地麵上爬起。近處蟲鳴哀泣,遠方野獸嚎鳴。衛兵完成任務後便就離去,他來到小溪前打量自己的模樣。 一輪明月掛在起伏的水波裡,長空被月光照耀,好像鋪上一層白銀。他的臉在月光下漸清楚又變模糊,他摸了摸腰間,還好短劍未被搜走。他打量著黑的劍身,嘲笑自己未曾讓劍飲血,又慟泣自己的無能。仇人從未忘記自己的臉,就索性讓自己也忘了原來的臉。 從此,冀州城裡多了一個乞兒,每當他走過鬧市,孩童都會編造歌謠取笑,裡麵有說他黑的背,爛的臉,啞的聲音,缺的牙,蓬鬆的長發和清澈的眼眸。他不在意,隻是跟著大隊的衛兵行走,想弄清仇人出行的路線。 忽一日,他遇到他的妻,她已包起了長發,他想跟她言語,想讓她重新把頭發婠起,重新找個人嫁。他與她對話,她卻再也識不得他。又一日,他遇到他的友,他不敢言語,隻默默從一旁走過。友拉起他的衣角,問他何故,他指了指嗓子不在言語,友說,何故為一亡人而滅一活人。他不答話,隻快步走開,他怕友人追上,他會奮力殺了他。 終究讓他等到了仇人出行的車馬,他躲在橋下,打量手中的劍。他從劍刃裡看到了自己的血跡,他忽然想起之前隨軍出征厚重的馬蹄聲和滾滾的車輪。他忽然又憶起自己駕車沖進敵陣,木材與木材相撞會發出沉悶的吼叫,木材擦過血肉會帶來短促的悶哼。他忽然又覺得自己回到了當初,自己在戰車上舉起長戈,奮力揮舞,主公持劍,奮力搏殺。 他如大鵬一躍而來,黑色的短劍在空中滑出一道閃亮的弧線。劍鋒蘊含能撕裂高山深水的力量,狠狠紮進仇人的胸膛。他看到鮮紅的血在空中飛翔,看到自己的仇人紮入護城河碧綠的深水中。他感覺自己帶走別人生命的同時也失去了自己的生命,他感覺眼前模糊,但仇人的腳又近在眼前。 他又一次走來,他讓自己的影子代替自己走在了隊伍的前列。他望著渾身漆黑,麵目全非的他,拔出了自己的寶劍,把他的頭掛在了冀州城樓,連同那柄黑色的不反射陽光的劍。 …… 昭寧二十一年,吳越,刺龍 這是一柄岑夫子年輕時候煉製的青銅劍,大約成型於冬日。不同於鑿開茨山,放出山中溪水鑄造的“七星龍淵”,也不同於揮動劍氣就能斬斷馬車的“巨闕”。岑夫子隻在一個晴朗的冬日,臨吳越海濱,望蒼茫天空,引田壑稻苗下的殘水,於木炭黑紅的焦火中,錘煉至深夜而成。 那時的岑夫子功力未深,劍身所加的銅、錫也不夠完美,造就的劍身略有殘缺,甚至在月光般澄凈的表皮都沒篆刻任何一個國家的語言。 許多年後,隨著吳越爭霸,岑夫子造就影響一生的“越五劍”,卻將這柄從未命名的寶劍丟棄在武庫中。“越五劍”各自在歲月的征伐裡留下赫赫威名,敵人的盔甲和鮮血玷汙腐蝕了劍身,墨筆和竹簡留下了他們的精氣。 而在灰燼的塵土裡,隨著武庫的倒塌,未被命名的劍一同灑落在屋梁的苔蘚中。歲月悠悠不知過了幾載時光,好像連木材都腐爛在白色或黃色的蘑菇中。終於有農夫從廢棄的遺址中翻出寶劍,他伸手從腐爛不堪的劍鞘中將他抽出,在透亮的眼光下,青銅暗沉的光芒期待能有殺氣流轉。 農夫用手指肚試試未銹蝕的劍刃處的鋒利度,隨即回家拿起磨刀石,找到一篇溪水清澈的鵝卵石地,靜靜摩擦起來。 大塊的或者小塊的銹斑隨溪水沖走,寶劍鋒利的劍身重回自己的軀體,他從溪水反射的陽光中打量自己。多年的沉睡並未使自己消瘦太多,劍身俯視中,仿佛凝看高山而下的深淵,水波流轉間,好像有巨龍盤臥在自己青銅的紋路裡。 農夫終於覺得自己打磨的差不多了,他在陽光下仔細打量劍身,隨即一擊砍斷了岸邊的柳樹。他贊嘆的點頭,又若有所思的搖頭。隨即他回家用布包裹好劍身走到了集市。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寶劍不知為何,自己剛見陽光的麵孔又被包籠在黑暗的混沌中,他不能言語,隻能用劍身發出嗡嗡的鳴叫。隱藏多年的嗜血本性正逐漸覺醒。 農村在布片上插上一根細草,充當售賣的標誌。他向人們吹噓寶劍的鋒利,終究有衙役走到跟前。為首的和他討論起價錢,農夫擺手示意他的官職太低,不配看劍。雙方爭論中,將此地駐軍的將官引來。 他走上前來,用下屬的長槍作陣,示意農夫把劍雙手奉上。農夫說好價錢後把劍交到將官手中。將官打開布匹低頭凝視寶劍,露出滿意的微笑;寶劍睜眼打量將官的盔甲,露出渴望的表情。 將官撫摸過劍身後,隨手拿起便走開,農夫聒噪的討要價錢。將官問農夫劍從何處而得,農夫說出自田間。將官指責農夫大膽,盜竊軍械,還敢妄語。農夫跪地,大呼冤枉。將官將劍滑出,劍身在空中漂亮的挽出一個漂亮的劍花,以此明正典刑。 鮮血噴濺,寶劍終於感受生命在自己麵前停止呼吸的樣子,可他卻沒忘記農夫眼中印刻的恐懼。那不同於在廢墟中被黑暗包圍的恐懼,而是自己鑄成當夜,星河高垂,光亮流淌,卻隻有自己蒙上黑暗的無助。 他不由得想起岑夫子鑄造自己後想銘刻的文字——“適逢天朗氣清,以鑄此劍。會當冬日淩決,不顯殺戮,不掩生機,以期之”。 在他的冥想中,將官將劍身一震,就甩掉農夫殘留其上的血跡。他大聲歡叫地走向軍營,軍旗在風中獵獵作響,一如千百年高空風景長留,人間吃人依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