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王直聽到他要去搭船,從榻上坐直了身體,眼神淩厲地看著他:“你到底是何身份。去大明有甚企圖?” 他拍了拍手,兩名殺氣騰騰,手持短刀的大漢就站在了門外。一旁的流鶯被驚得捂住嘴巴,又不敢靠近門口,隻好慌忙地爬到屋角,蜷縮著不敢動彈。 楓千代沒想到王直的反應會這麼大,看情形自己稍有差池就沒法走出這間屋子了。 轉念一想,一個走私團夥的犯罪頭目,有這樣的警惕性似乎也很合理。 “王老板別誤會,我是漢人。”他直接用漢語說:“我隻是想搭您的船回國而已。” “京城的口音……”王直的神色微微放緩,也說起了漢語:“小兄弟是怎麼來日本的?” “我幼時隨父親乘船出海,遭遇海難後被日本僧人救起,撫養長大。”楓千代說起早已準備好的說詞。 “你家在哪裡,父母親人可在?” “風浪打翻了船,我得救後再也沒有見過船上的人。至於家鄉,我那時年幼不懂事,已經想不起來了。可能再也回不去了……”楓千代一邊編故事,一邊卻也想起了自己前世的父母親人,說到後來鼻子有些發酸。 “倒是個可憐孩子!這麼說你父親也是海商。咱們這行,整日裡不但要麵對官兵、海盜,還有風浪、暗礁,都是提著腦袋過生活。”王直微微嘆息,隨後對門口的兩個大漢道:“是個漢家兒郎,拿酒肉來招待。” 當下的日本由於宗教等原因,肉食很少,即便是高檔的宴席也不過是多一些新鮮魚獲。可王直他們卻不講這些,不一會兒就雞鴨魚肉地擺上了滿滿一桌菜。 楓千代看得眼都直了,提著筷子連聲道謝。心想這位大佬真是性情中人,剛才還要打要殺的,知道他是老鄉後轉眼就變成吃好喝好了。 席間楓千代又被王直問了些問題。近年的事情他都有一說一毫不隱瞞,而問及兒時或家鄉,他都以年紀小不記得敷衍過去了。 一旁的流鶯有些無奈地看著兩人說著自己聽不懂的漢話,開始了推杯換盞,隻好默默地整理好衣裳,在一旁端茶倒酒。 “家鄉的汾酒,喝的慣嗎?”王直笑瞇瞇地看著開始臉紅的楓千代。 “好酒!”楓千代陶醉極了,他並不是好酒的人,然而此刻隻覺得一股暖意從喉間蔓延到了心田。 “哈哈哈!我下月要去平戶,回大明要等到明年四月了,到時可以帶上你。”王直把杯中的酒一飲而盡。看著眼前的俊秀少年笑道:“話說我看你小子順眼,不如隨我跑船如何?” 楓千代對王直印象不錯,可是卻一點都不想加入他們——在中世紀坐上小木船揚帆四海,聽上去很浪漫但實際上太殘酷。在大航海時代,一支船隊出航,返航時少一兩艘都是常見的事情;甚至隻剩下一兩艘都有可能。 麥哲倫二百多人出發,返航時隻剩下十八人;達伽馬五艘船啟航,回到葡萄牙時僅剩兩艘……楓千代非常佩服這些開啟大航海時代的勇敢的航海家,不過他自己是不準備這麼玩兒命的。 再說,跟王直乾相當於加入海寇,職場環境、職業規劃、退休待遇什麼的都很不樂觀。楓千代這輩子沒想過“上岸”,但也不能“落草”吧? 於是婉拒道:“多謝您愛抬!隻是我小時候遭遇海難後,一旦乘船就整日噩夢不斷,實在沒辦法長期在海上生活。” “那倒麻煩。”王直遺憾的搖搖頭,幫他把酒杯倒滿:“你可知道,你隨我回大明不難,但你若是想在大明活好,卻難得很。” 楓千代見王直沒有勉強,鬆了口氣:“伊藤老板也跟我提過,不過我是一個漢人,回大明生活即便麻煩,但總能克服吧。” 王直曬然一笑:“別的不說,你沒有路引,一旦被官府發現就是私渡關津的罪名,不死也要脫層皮。” 他並不是危言聳聽。明代是古代中國社會管理最嚴格的朝代之一。按大明律規定,凡無文引,私度關津者杖八十,若關不由門,津不由渡,而越度者,杖九十。若越度緣邊關塞者,杖一百徒三年。因而外出境者絞。 這話從王直口中說出,比伊藤景隆有力得多。楓千代不禁有些發愁:“官差不會都鐵麵無私,我多送些銀錢,應該能蒙混過去吧。” “那你需要的錢可就多了。”王直笑著搖了搖頭,顯然覺得他有些異想天開:“不但要一路花錢買通官差,還需要花錢辦戶籍,無熟人擔保誰又敢輕易收你的錢?就算這些都辦了,還得有錢解決營生……隨便折騰一下就得千八百兩吧。” 他扳著手指一一解釋:“大明戶籍嚴格。入民籍,你跟腳不明的也不敢隨意收購土地,隻能老老實實地做佃農耕種一輩子;” “入軍籍,找書苑www.zhaoshuyuan.com 相當於給衛所的長官當佃農,被上官驅使如奴如仆,過得更慘。” 王直一邊說一邊一杯接一杯地喝著酒,語氣有些滄桑。 “入匠籍,終日勞作,收入低微,還不能免稅役。匠不離局、匠役永充,不但自己慘,子孫後代都會一直慘。” “至於其他惰民、樂籍、疍戶、九姓漁船、伴當、世仆、丐戶……這些賤戶就更不用說了。” …… “要不是世道如此混賬,我又何嘗願意背井離鄉呢。”他邊說邊喝,邊喝邊嘆,自己竟灌下了半壇汾酒。到後來趴在桌上喃喃道:“想必伱父親和我一樣,出了海就再沒有回頭路了……你沒了爹,我沒了兒子……我兒子若還活著,也該和你……和你差不多高了……” 聲音越來越低,最後竟然打起鼾來。 楓千代聽著他震天的呼嚕聲,既好笑又有些難過,在流鶯幽怨的眼光中離開了宿屋。 一陣寒風卷起漫天的銀杏葉,楓千代感到有些酒寒,他裹了裹衣襟,不由加快了腳步。 他今日見到了同胞,知道了不少大明的情況。王直所說的八百或一千兩白銀在他看來並不是太大的問題。按照一心堂目前的生意,再加上花茶生意的擴大,要不了幾個月就能攢足。 可他也第一次意識到自己對大明的陌生。他在前世的華夏生活了二十多年,在這個世界的日本生活了十幾年,而在這個世界的大明一天都沒有生活過。 仰麵看著並不刺眼的冬日,楓千代感到有些迷茫。他想著一些怎麼也想不清的問題,穿過一條條街道。
第二十四章 何處是家鄉(1 /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