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間分裡外兩間。 外間陳設了床榻、茶幾、矮凳幾件家具,是入席前寒暄的場所。 裡間、外間當中隔著一拱圓形小門,門首上寫著“聽湖”二字。門簾用珍珠貝殼串了,門一開,隨風叮叮作響。 到了裡間,墻上掛著橫匾豎牘,不知道是何人的墨寶字畫。角落裡擺放著幾尊一人高的瓷瓶,插著孔雀尾、臘梅枝之物。當中的案幾、方桌上擺著鮮花、果盤,酒盅、茶具一一應俱全,看起來色彩鮮艷,造型別具一格。 屋內不知用了什麼手段,暖意融融、幽香不斷。 即便趙榛三人不通文雅,但這些布設落在眼中,也能感受到幾分文雅之意。 小廝候著不走,三人便先點了幾壺好酒。 遇仙樓本是朝廷沽酒的正店,因為釀的酒色澤無暇、酒味濃鬱,入口醇厚回甘,故被稱作遇仙玉液。三人自然不能錯過,不待推薦便點上了。 小廝又拿出菜單。這三人都是別人伺候用膳的主,哪裡精於食膾之道?於是胡亂點了些菜肴,不管貴的、便宜的,隻要看著順眼都下了單,毫無章法。看得小廝直撇嘴,心中不以為然。 趙榛三人點好了酒菜便沒了動靜。 小廝微微一笑,當三人是拘謹,於是故作老練道:“三位客官看著麵生,想來第一次到我家遇仙樓?” 三人怕被人認出來身份,聽他這麼一說,紛紛點頭稱是。 小廝見一擊而中,自覺心中有了底,把手攏在嘴唇邊,神秘地說道:“三位到我家遇仙樓,單單為了品酒?” 趙榛一時未理解他的話中之意,不解地望向他。 小廝笑道:“三位進到我家大堂時,莫非沒有看見二樓倚著的諸位姐姐?”見趙榛不聲不響,小廝索性從懷中掏出個冊子,然後善解人意地解釋起來:“三位客官,孔老夫子言食色性也。則既有美食,哪能沒有佳人呢?” “我家遇仙樓可不隻是美酒相伴喲,還有……嘿嘿……美人相伴!” “若論美人嘛……不是我自吹自擂,這汴京城中沒有能與我家相比的!” 他連著吹噓了半天,見三人始終無動於衷,終於忍不住翻開冊子,指著道:“三位客官請看,這是我家遇仙樓的佳人名冊。客官看看,俱是品色一流啊!您看,這是頭牌……” 趙榛有些哭笑不得。這小廝套路話張口就來,小小年紀竟然會做拉皮條生意,有心逗他道:“你從哪看出我們為這個來的?” 小廝撓了撓頭皮,嘿嘿一笑:“三位客官這身打扮,自然是軍中之人,那這方麵的需求嘛……”他一邊說,一邊沖三人豎起大拇指晃了晃,又賊笑道:“現在又沒有仗打,不放放火,怎麼耐得住嘛!” 趙榛故意道:“小哥好眼力啊!不過我們今天要招待一位尊貴的客人,主隨客便,到時就由他來點!小哥你看怎麼樣啊?” 小廝的眼睛笑成一條縫,表情極為諂媚猥瑣:“懂,懂的……嘿嘿……到時候,還請諸位客官多多捧場!你們也懂的,選些助興的,我也能……嘿嘿……當中得點……”說著舉起手,在三人眼前拿拇指和食指搓了搓。 趙榛當作會意道:“省得,省得。”示意了一下,董策便扔給小廝一塊小碎銀。 小廝頓時眉開眼笑,千恩萬謝,掀開門簾之後又專門躬身回來謝道:“客官稍待片刻。等貴客一到,我就引他過來。” 趙榛想了想覺得不妥,對小廝道:“不勞煩小哥。我這邊有人會在酒樓前候著他。”和董策耳語一番,讓他到遇仙樓前留意沈充到來,悄悄帶過來,不要驚動別人。 董策依照吩咐,拉著小廝出了雅間,朱大泰也退到外間,裡間隻留下趙榛一人。 趙榛呆坐了一會,覺得無聊,站起來走了幾步,走到窗前,知它靠近湖泊,便想支開看看,想了想又作罷。等了片刻,酒菜都已上齊,還沒見什麼動靜,趙榛心中有些忐忑。又坐下來時,他聽到外間門環響了幾下,便站在門簾後麵望著。 朱大泰一躍而起,把門打開。 董策一側身,進了屋,後麵跟著一人。 那人走到跟前時,趙榛仍沒認出來。隔著門簾,趙榛依稀見是一個病漢,頭上纏著一塊方巾,臉頰蠟黃瞿瘦,頷下一縷黑白交雜的胡須,病懨懨地拖著佝僂的身子,卻不知是誰。 那人也未認出趙榛。 董策趕緊掀開門簾,小聲對趙榛道:“王爺,沈大人到了。” 那人看清了裡間的人影,認出是趙榛,趕忙挺直了腰板,將胡須一把扯了下來,然後指了指趙榛與自己,笑起來:“殿下,你這身行頭、我這身打扮……難怪都沒認出來。” 趙榛定睛一看,不是沈充又是何人?隻見他手裡拎著胡須道具,臉上塗著薄薄的一層薑黃粉,當下恍然大悟,拍掌贊賞不已:“我正擔心沈大人的行蹤被人尾隨,想不到沈大人有此防範,看來我多慮了。” 沈充道:“殿下,郭京聖眷正隆,又會蠱惑人心,事情孰輕孰重,我豈能不理會?昨夜殿下走後,我便想到此事非同小可,今天過來時特意作了裝扮,為了避人耳目。” 此舉甚中趙榛下懷,當即拉著沈充坐了下來。 詢問一下,得知了他與董策相認過程。剛才董策在遇仙樓外等著,聽到有人報李公子名字,一時也沒認出沈充。那裡不是敘舊的地方,他便領著沈充徑直過來,路上才知曉沈充化了裝扮。 趙榛如釋重負道:“如此甚好,甚好!不枉我們中午去貴宅一遭。” 便把中午自己為了提醒他,特意去沈家宅子一趟這事,和他說了一遍,獨獨隱去了耿延祿這一段故事。 沈充聽了後,趕忙解釋道:“今早起床後,我怕郭京這廝再派人過來騷擾,便將家眷與下人都送到了內人的娘家,在西城門一帶。離得遠一點,我也放心不少。” 趙榛這才明白沈家為何空無一人。 說話間,四人已經坐定。趙榛坐在上方主位,沈充坐在左側客位,董策坐在右側陪客位,朱大泰自然坐在下位,卻是董策斟酒。 趙榛在穿越前一貫不飲酒,便擺了擺手。董策隻給趙榛斟了半杯,給自己與沈充、朱大泰斟滿了。朱大泰嘴巴吧唧了幾聲,有些不樂意,見董策沒有反應,便自顧自地把杯中酒倒入碗裡,又舉著酒盅,把碗倒滿。一盅酒被他一個人倒了差不多。 趙榛知道朱大泰好酒,未出言責怪。 不過沈充見朱大泰這麼做,竟然照葫蘆畫瓢,給自己倒了滿滿一碗酒,倒是出乎趙榛的意料,董策與朱大泰也驚得嘴巴老大。 沈充見狀,半是慚愧半是得意道:“殿下,下官沒其他嗜好,唯獨對這杯中之物最割舍不下。小杯不過癮,換個大號的,不然這嘴巴像沒進過酒一樣,無味。殿下勿見怪!” 趙榛豈會在意這些小節?且見沈充性情流露,反而有些欣喜:“古來聖賢皆寂寞,唯有飲者留其名。沈大人但請隨意,可惜小王我不善飲,不然定陪沈大人一醉方休。” 沈充沖趙榛笑道:“一醉方休!唯這醉字最難得啊。” 朱大泰頓時將沈充看作了知己,舉碗敬道:“王爺、二位哥哥,咱們閑話少敘,先乾了這頭一碗再說。”說完,不等眾人反應,一抬脖子,把碗中酒一飲而盡,然後拿袖子擦了擦嘴巴,喉中才滿意地長嗬一聲,神情受用極了。 趙榛舉杯送到唇邊,微微呡了一口。 誰道宋代沒有好酒?隻有低度酒?遇仙玉液入口辛辣,與史書上記載的清酒、濁酒微甜不同,口感類似蒸餾酒,怕有四十多度,已經類似現代的白酒。難怪雅間內備了酒杯、酒盅,嘗了之後心中了然,正是白酒的喝法。 沈充雙手端碗,嘬著碗沿,悄無聲息間一碗酒悉數入了肚子,又沖著趙榛亮了亮碗底,將酒碗輕輕地放在桌上。 朱大泰直贊過癮,毛遂自薦道:“王爺,便由屬下來斟酒。”說罷,拎起酒壺,他不學董策分到酒盅裡,而是用酒壺直接給趙榛添了一些,又給董策加滿,再將沈充與自己的酒碗倒滿。動作誇張,酒花四濺,直到酒溢出來才停手,斟完了舉碗便敬。 如此連喝三巡。 趙榛暗暗稱奇,心中掂量一碗酒總有二兩分量,須臾之間沈充與朱大泰二人已各自飲了半斤有餘。 這酒酒勁甚大。 朱大泰臉色通紅,表情亢奮、坐立不安,已經呈現出醉態。唯獨沈充好像沒事人一般,穩穩地夾起一粒黃豆,悠閑地送入嘴中,邊嚼邊沖著沈充微微一笑,顯然在等他發話。 趙榛迎著沈充的目光,微笑著問道:“沈大人,昨夜之事不知考慮得怎樣了?” 沈充聽他這麼一問,立時目露感激之色,站起身畢恭畢敬地一抱拳:“多謝殿下牽掛!殿下昨夜一番話,令下官茅塞頓開。眼下哪能呆在汴京城中坐以待斃?自是跟隨殿下而去。殿下肯為下官微末之身考慮,照拂下官闔家老小,下官感激尚來不及,豈會不識抬舉?下官悉聽殿下安排,追隨殿下,矢誌不移!” 他言語中頗多感慨之詞,可見對趙榛之舉已經領情至極。 趙榛大喜,急忙請他坐下:“君子不立危墻之下!沈大人這麼快作出決斷,可見遇事能決、辦事果斷。好!三天之後,便請沈大人與家中老小隨本王離開汴京再說。” 二人又寒暄一會,沈充好奇地問道:“敢問殿下,離開汴京之後將去往何地?” “襄陽。” “襄陽?”沈充不解地問道。 趙榛沒有馬上回答他,而是起身離開座位,沿著酒桌走了一圈,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見沈充的目光始終停留在自己身上,便停在他身旁,臉色莊重地問道:“沈大人,可曾考慮過一旦汴京陷落,落入金人之手,中原之地將是什麼局麵?天下將是什麼形勢?我華夏兒女又將麵臨什麼命運?” 趙榛一連三問,沈充何曾預料過,隻能無言以對。 趙榛又回到座位上,為沈充把酒碗斟滿,端起手中的酒杯,左右晃了晃,把玩了好一會,才捏著杯子道:“沈大人,就好比這美酒,如有好者,恐怕隻想即刻飲入口中,一滴也舍不得浪費。” 沈充好酒。趙榛這話正與他喝酒的做派相仿,不由地點頭認可。 “若有人將這天下看作美酒,心有所好,是不是亦會覬覦垂涎,欲罷不能?” 沈充見趙榛借酒引寓天下,清楚將提及正題,不由地屏住呼吸、仔細傾聽。 “美酒哪能與天下相提並論!酒嘛,不過一時口腹之好。天下,才是英雄豪傑爭相追逐的大寶。古往今來,為了爭奪天下,手足相殘、父子反目還在少嗎?更何況如今乃金人與我大宋相爭,金人依為奪我錦繡中原,對此天下誌在必得。兩國大戰,血雨腥風,在所難免。沈大人,此言不假吧?” 沈充默默地點頭。 趙榛忽然輕聲喝道:“汴京一旦陷落,我朝秩序必當崩壞,安寧之局麵將蕩然無存!到那時,外患難除而內亂再起,中原必然遍地烽煙。國家遭受創傷,百姓流離失所。戰事頻仍,亂世再臨!本王方才問你天下是何形勢,答案還不是顯而易見。到了那時,天下如非戰場地獄,又是何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