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榛也不與折彥質客套,轉過頭匆匆回到下榻場所,倒頭就睡。這一日風塵仆仆,十分辛苦,等他一覺醒來時已日上三竿,屋外一片光亮。 大雪後的第一縷朝陽不期而至。 趙榛剛推開門,看見朱大泰一臉愧色站在門外,他一眼瞥見趙榛,急忙上前稱罪。原來朱大泰今早酒醒了,回想起昨晚隻顧著飲酒,疏忽了職責,心中惴惴不安,大清早便候在寢房外等著趙榛蘇醒。 趙榛思量了一下,覺得他飲酒太豪縱、不顧及場合,於是數落了兩句,朱大泰滿口應承下來。趙榛便不好多說什麼,與他一起前往早餐。 到了早膳場所,王襄、秦檜均未在。 王襄留了書信,稱西京對岸發現金人活動跡象,需要回署布置,於是趕早返回洛陽,信中又稱與信王一見如故,希冀再次相會。秦檜因為已經用過了早餐,自行回屋去了。 隻有折彥質陪著趙榛,趙榛不禁問他:“折大人,何時安排本王校閱大軍?” 折彥質想了想道:“殿下,下官已著專人籌備校閱之事,不過尚需清理場地、調動人馬、分發軍械,恐耽誤兩日才能進行。” 趙榛不去乾涉他的安排,隻囑咐道:“本王此行還有其他安排,行程如救火,一日不能耽誤。既然還要等待兩日,有勞折大人一並為本王準備啟程事宜。” 折彥質急忙詢問如何準備,趙榛也沒刻意要求什麼,隨意說了幾句,然後嘆了一口氣道:“來來回回像趕趟子一樣,又得將來時走過的路重走一遍,費時又無聊。” 折彥質默默地點著頭,不作聲。 早餐很快結束,趙榛見折彥質一直陪在身邊,便道:“折大人,戰爭在即,形勢緊急,你不用時刻陪著我。” 折彥質確實事務繁多,見趙榛能夠體諒自己,自然十分欣慰:“恭敬不如從命。”又不知趙榛這兩日怎麼安排,便問道:“不知殿下這兩日作何消遣?” 趙榛略一思索道:“我們來時路過汜水村。本王喜歡熱鬧,想到那裡轉一轉。” 折彥質點了點頭:“如此也好,下官便安排楊統製陪同殿下。” 見趙榛未反對,折彥質將楊存武喚入堂中。 昨夜天黑,楊存武全身批掛,麵部為兜鍪遮掩,趙榛未看清楚他的樣貌。此時楊存武未穿戴頭盔,全身籠罩在金燦燦的朝陽中,樣貌一清二楚。隻見他年在四旬上下,國字臉,與折彥質滿麵胡須不同,他僅在唇上蓄了一圈胡須,五官分明,給人清爽乾練之感,劍眉鳳眼,單看眼神就知道不是一般人,身高體壯,不怒自威,雖年在不惑,絲毫遮蓋不了俊朗的漢家男兒形象。 楊存武趕緊躬身拜見,趙榛請他落坐,折彥質將趙榛要出遊的意思說了,楊存武不假思索地答應下來。 折彥質見狀,回過頭笑著對趙榛道:“殿下,楊家與我家世代交好。楊統製……存武,與我打小相識,我二人從軍後有過命的交情,我有事不能陪同,將殿下托付給他,心中才踏實。” 趙榛聽他這麼說,於是好奇地詢問二人交往史。豈料不問不知道,一問嚇一跳,楊存武竟然是歷史上赫赫有名的楊家將後人。 前日趙榛在二郎真君祠中讀到二郎神的詩句,實乃時人假托二郎神之名歌頌楊家將,趙榛的印象非常深刻,此時此刻,楊家將的後人坐在自己跟前,趙榛反而有些坐立不安。 他想站起來禮敬一下,又覺得太突兀,最後欠著半個屁股坐在椅子上,有點像下官麵見上官的樣子,趙榛局促的表現搞得折彥質、楊存武亦有些不安。 氣氛冷了一會,趙榛忽然沖楊存武恭敬地一抱拳,鄭重說道:“楊統製原來是楊無敵楊老令公後裔,乃大名鼎鼎的楊家將。本王眼拙,怠慢了,楊統製莫要見怪。” 楊存武這才體會到趙榛原來對楊家非常崇敬,心中很是感動,趕緊回報一拳,恭敬地回道:“多謝殿下禮遇!存武一介莽夫,豈敢當殿下謬贊。” 折彥質也放下心來,繼續介紹道:“存武乃老令公四世孫,算起來我倆屬於同輩。” 折彥質娓娓道來,趙榛終於知道楊存武乃楊六郎楊延昭三世孫。 楊延昭乃楊繼業第六子,楊延昭生下楊宗保、楊宗勉諸子,後世大名鼎鼎的楊文廣,係楊宗保之子,而楊存武乃楊宗勉之孫,這麼說,楊存武與楊文廣乃堂叔侄關係。 趙榛聽得興致勃勃,舍不得打斷,聽折彥質一直說下去。 折家源自雲中府(今山西大同),楊家同樣是出自雲中的大家。 折家自唐代祖先折宗本起,世鎮府州,宋太祖創宋後,折宗本三世孫折德扆奉表來歸,為宋朝邊關大將。 折德扆有一女後嫁給楊繼業為妻,就是後世廣為人知的天波府佘老太君。不過這佘老太君本姓折,後世人們以訛傳訛,誤將折太君傳為佘太君。 折彥質是折德扆的五世孫,如此算起來,佘太君與折彥質乃四輩兒的姑侄孫關係,那麼折彥質得喊佘太君高祖姑奶奶、楊繼業高祖姑爺爺。 這層關係,經年累月,如果擱在一般家庭早就形同陌路了,但在這些世家之間,本是依靠聯姻鞏固地位,平素一直經常來往,故並不因時代久遠而有所疏遠。 折、楊兩家是姑舅表親。 折彥質與楊存武,係佘太君與楊繼業後第四輩同輩,關係親密就可想而知了。 楊存武卻麵帶愧色,道:“殿下所敬者,乃存武祖宗們的豐功偉績,存武沒什麼出息,未能給楊家掙到光,實在慚愧,現在隻存身在彥質兄麾下,混口飯吃。” 趙榛笑著寬慰道:“楊統製此言差矣。所謂時勢造英雄。楊家興盛之時,正是契丹肆虐之日,你們楊家祖先向來經略河東,彼時河東地處宋遼前線,大有用武之地,所以英雄輩出,家中名將不可勝數。等到我朝與遼國約為兄弟之國後,北方沒有了邊患,馬放南山、刀槍入庫,楊家自要休憩一番。反倒是西患漸起,而折家與西夏人接壤,難免久歷戰陣,經受時勢鍛造,所以折家後來亦一時英雄豪傑並起,恰如當初你們楊家……” 折彥質聽了,忍不住撫掌大贊道:“殿下真乃明見千裡也!正是這個道理!”贊嘆完畢之後,又轉頭對楊存武道:“所以,存武你不要妄自菲薄,如今金人起自北方,與當初契丹人何其相似?正是你們楊家再建功業的絕好機遇。” 趙榛跟著笑道:“楊統製,堂堂的統製官位在宣撫之下、諸軍之上,在小兵看來,已經是天大的、幾輩子都攀不上官兒,楊統製還要當多大的官兒?莫不是想把金國打下來?就著它的土地由官家裂土封疆,搞個金王當當?” 楊存武趕緊掩住臉道:“殿下說笑了。” 趙榛這麼一開玩笑,房間內的氣氛活躍起來。三人有說有笑。 不過,任誰都料想不到的是,趙榛今日一番無心之語恰一語中的。日後趙榛為帝,第一個領兵攻進黃龍府者正是眼前這楊家後人。不過這是後話,在此不語。隻說此時的楊存武與眾多宋將一樣,為金兵淩冽強悍的攻勢所驚憂,怎敢想到會有那麼一天? 三人又聊了一會,趙榛特意囑咐校閱時務必見到部隊真實的麵貌,不要弄虛作假,待折彥質答應後,趙榛才放心地出門,準備去汜水村消遣一番。 歷經冬雪之後,暖陽再次照耀大地。 趙榛下了虎牢關,再次騎馬跨過汜水橋。橋南邊,遠處汜水河沿著岸邊結著厚冰,唯獨橋下始終河流奔騰,浪花飛濺,毫無拘束之勢。 從這裡到轅門,通行已經恢復正常,昨天警備的士兵早就撤回了,來往的士兵不絕於道,營帳當中士兵穿梭如林。 趙榛透過營帳間的縫隙,可以大略看些景象,隻見東麵營帳外靠近山丘的空地上,聚集著成排的士兵,鼓點聲不斷,想必正在列隊訓練。 趙榛看了一會,又回頭看了看,他身後跟隨了幾人,朱大泰、沈漢、楊存武自不在話下,還有二人卻不是趙榛帶來的隨從。 仔細一看,是昨晚處置金人投書的宋軍統領王晏與張憲,趙榛親眼目睹這二人現場處置軍務,十分難忘,出發前他便和楊存武提出讓這二人隨同,楊存武自是遵照執行。 至於葉復、田垚等文人,趙榛沒有帶在身邊,他與折彥質講好,這兩天讓這些人在軍營中轉轉,接觸一下軍事。 趙榛也去問過秦檜是否一同去,秦檜推脫晚間未休息好,不願同行,趙榛樂得如此,於是不勉強他。 趙榛回過頭看見王晏與張憲默不作聲地騎在馬上,若有所思。 王晏大概二十上下,是營指揮使,張憲年輕一些,十六七歲的樣子,是營指揮副使,不過二人行事風格不同,王晏耿直剛猛,張憲則剛柔並濟,處事能力似乎更勝一籌。 趙榛心中暗道,張憲這個名字,也是青史留名之人,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眼前這個張憲是不是那個受人敬仰的歷史人物張憲?忍不住上前和他兩人攀談了一陣,彼此都有很好的印象。 折彥質的大營離汜水村不遠,聊了一會,趙榛已經自北麵進入汜水村。 因楊存武在前引道,看守的士兵未作查驗,急忙讓開道路,任他們自由地進到村裡。 其他士卒仍要持宣撫營的憑據進入村莊。 這些進村的士卒穿的多是時服,天冷都戴著軍帽,那種寬大邊緣、當中一簇紅纓的範陽帽,皮的、毛氈的,因人而異。偶爾一些都頭指揮,肩甲護腕不脫,挎刀不離身。 進村的人流雖稱不上絡繹不絕,但一路上三三兩兩,匯聚到村中,已經蔚為可觀。 趙榛身處村莊之中,才發現村裡村外完全兩種景象。村外肅穆有序,村內熙熙攘攘、喧鬧嘈雜,儼然一個熱鬧的集鎮。 村中但凡空敞的地方全擺滿了攤頭,村莊中心尤為熱鬧,各家民房,大開院門,拚命地將商鋪塞進去,能塞多少便算多少,商鋪之中留著的小路,需要兩人側身方能擠著通過。 趙榛等人將馬匹交給村頭的士兵看守,隨著人流慢慢匯入村中各處。 村內商鋪五花八門,可謂衣食住行一樣不落。針頭線腦、車架馬鞍、遊火燈燭、刀槍箭矢,衣裳剪裁縫補、車輪接續翻新、室內陳列擺設、鐵爐火燒錘煉……比比皆是。不過最多的還是飯店酒肆,間或無數的小吃店麵。 趙榛見此人間景色,心情無比舒暢。 “想不到,前線重地還有這麼一片小天地。熱火朝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