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江月何年初照人(1 / 1)

五盞茶·時間往事   淅淅瀝瀝的小雨斷斷續續地下了一天,與江南潮濕的空氣不同,北狄的雨季通常伴隨著凜冽的寒風,如刀子般刮在行人裸露的皮膚上。李安之快步走出院門,樹上零零星星地掛著幾片葉子。他不禁又想起在京都時,那晚和雲想容閑聊時她的話語:“江南的冬天嘛……會落葉子,但大部分樹是不會落光的。”   他們依然有一搭沒一搭地通過書信交流著,有時候李安之也會對這種關係感到迷茫,未來就像陰天一樣灰暗,不是失去希望,而是不知道希望在何方。他時常對自己這種有些過於敏感的性格特質感到厭煩,麵對現實生活卻又有著深深的無力感。仿佛生活是一塊海綿,他蓄滿一拳拚盡全力打出,卻沒有任何效果,甚至,他都不知道應該怎麼做。廟堂上的一切似乎都被人安排好,他自始至終就是一個提線木偶。   白天見那些北狄官員的時候,他們總是用一種陰陽怪氣的語調和他說話,官場的那些打交道方式和暗示他完全不懂,這就注定了他無法走進那個圈子。可他內心偏偏還有著一種無用的少年的傲氣,不甘心改變自己的處世方式和態度,於是他就這麼半吊子地逛著,使團詳細的事務不需要他去管理,北狄廟堂又像是一堵不透風的墻,讓他無計可施。   “這雨似乎不想停。”蘇枕雪抬頭看了看天空。   “我們那裡也是這樣,尤其是江南的梅雨季節,一個月見不到太陽都是有可能的。”   李安之靠在窗邊,細雨輕輕刮在他的臉頰上,經歷了疲憊與煩悶的一個白天,他現在十分渴望短暫的愜意。   “李大人……在江湖上有很多朋友嗎?”   “不算多吧……”他仔細回想了起來,從金陵再到羨魚港、文家別院,他確實走了一遭江湖,見證了許多的人和事,不知怎的,他十分迫切地希望再見到他們。   “今日這盞茶十分特殊,有一位故人非常想要見你。”   “又是故人?”李安之不客氣地冷笑幾聲,“我都還不知道我有這麼多故人。蘇姑娘如此故弄玄虛……”   “你知道明月山莊嗎?”蘇枕雪高聲打斷了他,問道。   他的心下一緊,難以置信地看著她。   “明月山莊舊址,有人會和你講當年的故事。”蘇枕雪似乎對他剛才的不禮貌有些惱怒,不耐煩地起身離開。   “蘇姑娘……”   他微微抬頭,人群中,一位白衣少年透過厚厚的竹簡,不易察覺地向他點了點頭。   是啊,林深又何嘗不想知道當年發生的事呢?   大歷一年,新皇登基,寧國內憂外患,北狄虎視眈眈。   北狄老王在邊境集結近十萬大軍,寧國內部則叛亂四起,又逢旱災之年,民不聊生。   明月山莊一戰,名震天下的“華山七子”與北狄八名頂尖高手遭遇,雙方決一死戰,僅百裡素雪一人重傷存活,此戰後北狄元氣大傷擱置國戰,但華山劍場卻幾乎解散。   百姓們都說,這是劍場以前途換和平,是華山七子用命換來寧國的未來。   一輪圓月孤獨的掛在漆黑的夜空中,李安之跟著蘇枕雪的步伐緩緩邁步進入莊園,映入眼簾的是一片斷壁殘垣,雕梁畫棟早已化為廢墟,奇珍異器都化為塵土,隻有幾根孤傲的石柱堅挺在二十年的風霜雪雨中,努力訴說著這個家族當年的繁華。冷月照耀下,更顯冷清。   “明月山莊是北狄方家的府邸,方家在二十幾年前是縱橫兩國的最大商戶,可謂富可敵國,”蘇枕雪輕聲訴說著,“明月山莊一戰後,方家全部滅門,從此銷聲匿跡。但,如今還有一人。”   一個身披黑色鬥篷的男人站在庭院中心,蘇枕雪微微作揖。   “明月山莊少莊主,方思明。”   “我們在江南見過一麵。”冷酷的男聲傳來,方思明扭過頭來,他臉上帶著黑色金邊麵具,白色的長發垂及腰間。   “是你!”李安之驚叫道。那日他與藍井初到嚴州城,在茶館附近碰到的便是這人。那時他冷冷勸說他們不要多管閑事,隨後便徑直離開。   “李大人請。”蘇枕雪做了個請的手勢,他這才發現庭院中間擺放著精雕細琢的石桌和石凳,上麵放著上等的茶具。   “這裡,還有一位故人。他執意要在今天見你。”   李安之感到背後一陣涼風襲來,他扭頭看去,瞬間打了個冷戰。   北狄刀客,一刀寒。   “李安之?”   來者的聲音蒼老而又渾厚,穿透時間和空間的長河,穿過空曠寂寥的廢棄庭院,飄向無邊的山巒,無邊的遠方。   李安之大腦一片空白,他迷迷糊糊地想,也許今天就要交待在這裡了。一瞬間,一種莫名的勇氣充滿了他的全身,他萌生出一種想法,既然是死局,那做什麼都無所謂了。   置之死地而後生,他想。   一刀寒離得很遠,他看不見那人麵孔,他知道自己的手在抖,他慢慢摸索腰間的長劍,接著攥住了劍柄,仿佛那是他最後的救命稻草。   “十五年前,老夫雲遊天下,路上遇見一名流浪劍客。”一刀寒悠遠的聲音傳來,“他使一手華山劍法,將老夫的胳膊生生砍下。十五年間,老夫無時無刻不想報仇雪恨,華山劍法二十一式已經深入老夫的骨髓,自創獨臂刀法縱橫江湖,老夫卻隻想與華山劍法的傳人再戰一場。”   “二十一路華山劍法的破解之法,是老夫十五年來集大成,今日,以刀對劍,隻分高下,不決生死,可否?”   李安之冷笑道:“我有的選嗎?”   “有。”蘇枕雪微笑道,“你若接受,便能知道你想要的東西。”   他側向過去,看看莊園大門,外麵一片漆黑,依然空無一人。   “我會擋住他倆。”蘇枕雪心不在焉地解釋道。   “我信你能信守諾言,蘇姑娘。”   李安之抽出長劍,銀白色的劍身在月光下熠熠生輝。   明知死局,為何要出劍?   也許,隻是不想認命。   二十一式都被破解,這是必敗的一戰。   我……想試試。   百裡鴻燁和林深策馬趕到,明月下,蘇枕雪立於樹梢。   她一襲白衣隨風飄蕩,仿佛下凡的仙子,手裡的雙劍微微側旋。   她微微瞇起眼睛,雙劍起勢,正迎上波濤洶湧的劍意。   李安之慢慢將手指從劍柄輕輕劃過,直至劍尖。   “華山劍法起手勢。”一刀寒緩緩念道。   “不錯!”   話音未落,李安之一劍刺出,他心下已經決定,勢必要在先手壓製對方,一刀寒實力遠在他之上,心裡必然有輕敵之意,他必須抓住這個機會。   一劍破空,千山飛雪!   一刀寒獨臂輪轉,刀刃齊飛,以一記勢大力沉的橫劈應對。李安之長劍側旋,淩空變式為“流星逐月”,試圖斜刺小腹。   “好劍法!”一刀寒大吼道。同時騰空而起,雙足蹬地向後飛去。   李安之屏氣凝神,長劍改為正手式,劍意驟起,逼得一刀寒大刀橫砍。   刀劍相碰,發出耀眼的火花,李安之隻覺手臂一陣酸麻,長劍劇烈地顫抖。一刀寒哈哈大笑,拖刀回身。   “華嶽三峰!”李安之大吼道。   長劍宛如遊龍般連續直刺,招招皆是不要命的打法。一刀寒深諳破解之法,卻也沒料到對手會如此不惜性命全力一搏,他隻好橫刀招架。   “快——雪——時——晴!”   李安之感覺自己似乎將全部的力氣都嘶吼了出來,劍氣在劍尖凝結,他騰空而起,劍意翻湧在整個庭院,接著一劍橫劈。   “不要命了!”一刀寒怒道。   石桌被震得粉碎,碎片在空中翻騰。   李安之以一種很怪異的姿勢直直向後飛去,重重地撞到一堵斷墻之上,年久失修的磚墻直直坍塌。   一刀寒不可置信地望著這個年輕人,他的刀在微微發顫。   塵土飛揚中,李安之柱劍而立。   “老先生?隻決高下,不分生死,是否當真?”   “是!”一刀寒高聲答道,“但你已經輸了。”   他哈哈大笑,接著提刀沖刺。   李安之強忍口中的血沫和腹部的劇痛,他知道隻有一個機會,隻有一個時刻。   一刀寒直直沖來,刀刃劃破寒夜的空氣,獵獵作響。   他堪堪將長劍提起……   長劍與大刀相接的剎那,他急速轉動手腕,接著鬆開長劍。   劍宛如靈巧的小蛇繞過刀身,環繞著跳起了輕盈的舞蹈。   他重又握住劍柄,感受到刀尖距離他的喉嚨近在咫尺。   他輕輕閉上眼睛,心中百感交集。   可惜……   他感受到冰冷的金屬兵器觸碰到喉結,接著是刀掉落在地上的聲音。   “你……”一刀寒喟然長嘆。   “老先生……已然失一臂,安之不忍心再斷手筋。”   “我輸了。”   一刀寒又重重的嘆了一口氣,眼神變得迷離。   “年輕人,老夫唯有一事不解,二十一路華山劍法,並無此招啊。”   “華山劍法第二十二式,彈劍嘯歌。”李安之拱手行禮,解釋道:“老先生也應該知道,每個門派,總要留一些後手。”   “你年紀輕輕,卻對劍法有如此造詣,又……寧肯自己搭上性命也不破江湖規矩,老夫今日,心服口服。”   一刀寒顯得是如此蒼老,子時的空氣無情地侵蝕著他的生命。   李安之不知道為何他決定收手,長劍環繞之時,他本可以順勢挑斷一刀寒的手筋,可他竟然沒有選擇那樣做。   他記不清自己在那一瞬間的內心想法,也許真是內心的憐憫和善意,不願讓這個一生追求武道的老人,在晚年永遠提不起一把武器,他右臂被斷,倘若左手手筋再被挑,也許昔日武學大家,會一直淪為江湖中人的笑柄。   一刀寒的身影越發矮小,他慢步離開,卻又突然轉身。   對著李安之,緩緩躬身一拜。   蘇枕雪手提雙劍走來,她發絲淩亂地飄在空中,雪白的長裙上沾滿了泥土和灰塵,卻沒有血跡。   林深和百裡鴻燁跟在她身後,她突然轉身示意,兩人便停下腳步。   李安之有些不解,他坐在側翻的圓形石凳上大口喘氣,腳底是剛剛吐完的鮮血。蘇枕雪徑直來到他身邊,隨手把雌雄雙劍扔在地上,低下頭關切地問:“你還好嗎?”   “兌現……”他說道一半劇烈地咳嗽起來,勉強用長劍撐住地麵,維持自己身形不倒,“……你的承諾……”   她微微點了點頭,低聲說道:“寧國最大的敵人,永遠不是北狄。”   一片黑雲籠罩了月亮。   “寧國廟堂,以奪嫡為核心分為兩派,大批文官以丞相田戰為旗,支持當今太子;部分武將則被籠絡在上將軍子禹手下,默默支持二皇子秦王殿下。”   “這我知道。”李安之低聲道。   “沒有了。”蘇枕雪毫無感情地總結道。   “什麼意思?”   他激動地站了起來,聲音因劇烈的情緒變化而變得扭曲,他感到自己渾身上下在發抖。   “泄露寧國邊防軍動向,致使寧國國戰慘敗的主謀,是寧國駐北狄外交密使,王子器。這個人的真正動向和幕後主使,我們也已經查清。”她的聲音仿佛來自很遠的地方,“他成功為寧國盜取了不少有利情報,但他是間諜還是叛徒,完全取決於寧國大丞相——田戰。”   “不可能!”他大吼道。   “真相就是這樣,你已經知道了,你敢查麼?”   蘇枕雪的眼神一半戲謔,一半悲哀。   “月亮怎麼還不出來啊?”   李安之獨自坐在庭院假山上,四周一片漆黑,天上沒有一顆星星。   “你真傻。”冷酷的聲音傳來。   “少莊主是有感而發麼?”   方思明冷冷道:“憐憫和善意……這個江湖最沒用的東西。”   “我該挑了一刀寒的手筋?”李安之反問道。   “他若是不想收刀呢?死屍可不會訴說自己生前有多麼高尚。”   久久的沉默。   “你說的也對。”李安之承認道。   “因為最無用的善良,把自己的性命拱手交給別人,就是天底下最大的傻瓜。”方思明緊緊盯著遠處的殘骸,“我想告訴你的是,明月山莊一戰,是有人預謀。”   李安之已經記不清自己今夜究竟聽過多少個顛覆認知的消息了,他震驚地看著方思明。   “華山七子和北狄八雄的遭遇,是有人設計好的。這場戰鬥本不會發生。方家也本不會滅門。這麼些年來,我一直試圖找出幕後的主使,為方家報仇雪恨!現在我已經越來越逼近那個暗中策劃一切的人了,我不允許任何人乾擾我的行動。”   方思明咬咬牙,目光中燃燒著怒火。   又是久久的沉默。   李安之開口道:“可江湖之中,還是有人試圖用微不足道的善意,改變更多的人。”   “傻瓜。”方思明不屑地冷笑道。   “我遇到過很多人……”   “你遇到的隻有兩種人,”方思明不耐煩地打斷他,“一種是像你一樣的真傻子,一種是更高級的偽裝者。比如……那個漕幫的女的?”   李安之壓抑許久的怒火不由得沸騰起來,他提高聲音問道:“我到想知道你們江湖中人究竟怎麼談論她?”   “嗬。”方思明側著瞥了他一眼,“你不會真被騙進去了吧?”   “她是什麼樣的人,她是不是真心,我能感受到!”   “笑話!”方思明冷冷道,“她不過是想利用你劍場弟子的身份,幫她奪回並穩住漕幫政權罷了,有多少人是打著真心的幌子欺騙別人?你以為你看懂她了?你以為她和你交心了?她所讓你看到的,不過都是精心的演出罷了。江湖的那些風言風語,你就真以為是憑空而來?仔細想想金陵城那麼大,她為什麼就找你一個人去江南?你真以為自己是普通人?你真以為她是真心喜歡你?”   “如果真心是演技,那麼演一輩子,不就是真的了嗎!”   方思明瞇起了眼睛,不置可否地說:“你大可回去後親自問她,看她的麵具能戴多久。”   他飛下假山,獨留李安之一人在風中胡思亂想。   難道方思明說的都是真的?她精心設計了他們的相遇,精心設計讓他幫她去江南?她的那些傳言都是真的?早年在浣花巷……之後又……   李安之心亂如麻,找書苑www.zhaoshuyuan.com直到林深回到庭院報告,王子器已經被抓捕。   “好……好。”   “安之,我們回都城吧?”   “嗯……”李安之心不在焉地答道。   “你在想什麼?”林深疑惑地問道。   信任……   李安之從沒想過,他曾經引以為傲的信任竟然消逝的如此之快,他明知道所聽到的一切都沒有任何依據,但他依然無法製止自己思考這件事。今晚聽到了如此多的消息,竟然還是她最後的消息更讓他心亂。   他不斷地回想起他們相處的那段時間,她明媚的笑顏,她可愛的五官,她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動作,試圖努力證明所有的都不過是謠言。   “她是個好演員。”   方思明臨走的感慨仍在耳畔,作為明月山莊的少莊主,他早已對江湖失去了一絲的希望,也許會過度發散解讀吧。他和雲想容又沒有什麼個人的接觸,那些故事不過是道聽途說加上添油加醋而已。   道聽途說?也就是說……江湖中人都對他們金陵相遇的故事如此清晰了?李安之感到疑惑,他感覺眼前迷霧彌漫,明月山莊、田戰、子禹、方思明、雲想容的臉龐輪流出現在他眼前。馬車搖搖晃晃,已經到卯時了。   接著他聽到利箭劃破空氣的聲音……   一柄長箭從肩膀射入,直直地穿透了他的身體。   尖叫聲、嘶吼聲、劇痛……   最後浮現在他眼前的,是師父關切的麵龐……   第二卷天涯幾重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