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壟花港巷 我喜歡這個城市的雪,一到冬天,就會漫天地落下來,晝夜不停歇。每一次站在窗前,看著這些下落的雪花,我都會在心裡默默祈求讓它們下的更大些,更快些吧。 每當落雪的傍晚,井川都要把一樓客廳裡的壁爐燒起來,他說,這樣家裡就會暖和一些,鬆木柴在跳動的火焰中發出劈裡啪啦的響聲,讓家裡顯得熱鬧一些。隻是家裡太冷清了,除了芳姨和每天定時來打掃的阿秀,大部分的時候家裡隻有我和井川。 我叫林雪音。 他叫程井川。 這裡是他家。 這裡不是我的家。 可是,我的家在哪裡呢?是在恒新的菁菁福利院還是在大壟的花港巷? 上個月,井川陪我回了一趟大壟。大壟是個海島,離大陸20公裡,每次輪渡過去我都會暈頭轉向,上岸後兩個小時都緩不過來,井川說以後要買私人飛機,直接飛過去,買飛機?可是誰來開呢?井源啊,他上個月已經拿到飛行執照了,哦,井源,我怎麼把他給忘了…… 我從小在這個島上長大,這裡的一磚一瓦,一花一草再熟悉不過。這裡有彎彎曲曲的海岸線,有亂糟糟的礁石灘,還有一漲潮就會被淹沒的矮堤壩,我小時候常常在這個矮堤壩上走,阿嬸總是膽顫心驚地喊我回來,似乎我的平衡感特別的好,一次都沒掉進過海裡。常易哥說要是掉進海裡的話會立刻被海浪卷走,送去喂鯊魚。可是我知道,他是騙人的,因為這裡沒有鯊魚,但是巷尾的長胡子白爺爺說,這裡曾經真的有鯊魚。 我走到花港巷19號,拿出鑰匙打開阿嬸家的門,木門吱呀吱呀地響著,銹跡斑斑的鐵鎖上全是時間的印記,浮塵沿著光線跳動,昏暗的屋裡陳設多年不變,海水鹹濕的氣味和家具陳舊的黴味交織,塵封多年的記憶一瞬間湧入我的腦海,我站在門口恍恍惚惚地像是回到了很多很多年以前。墻上“春嬸雜貨鋪”五個大字被蒙上一層厚厚的灰塵,黃黃的舊舊的,泛著時間老去的光,我在房間的墻角上找到常易哥第一天上學回來教我寫的那幾個拚音字母,“a,o,e……”這麼多年,刻痕依舊清晰可辨。 我記得阿嬸那天跟我說,雪音,等你到了七歲,我也送你去讀書。 那一年常易哥七歲,而我隻有四歲。 於是我一直等,一直等,每天都站在巷子口等著背著書包的常易哥放學回家,也盼著自己快到七歲,恨不得一夜之間就能長大,這樣就可以跟常易哥一樣背著書包去上學。 時間就這麼慢慢過去,正當我高興著再過一年就可以去上學的時候,阿嬸有天突然收拾好我的衣物拉著我坐上船,說是帶我去恒新,那是我記憶裡第一次坐上船離開海島,搖搖晃晃的漁船讓我頭暈目眩,吐了阿嬸一身,可是阿嬸還是緊緊地抱住我,淚眼婆娑地看著我不說一句話。 上了岸,阿嬸給我換了一身乾凈的衣服後紅著眼眶跟我說:“雪音,阿嬸對不起你,我現在已經沒有能力再養你了,你在天上的爸爸媽媽也不會願意讓你跟著我吃苦的,雪音,阿嬸聽說恒新這兒有個福利院很好,我之前來看過,裡麵有好多的小朋友和玩具,還有老師上課教小朋友們讀書,我把你送過去,好不好?” 我看著阿嬸流下的眼淚,哭的撕心裂肺,這麼多年來,我從未見她哭過,一個中年喪夫的獨身女人帶著兩個孩子經營著島上唯一的一家雜貨鋪,樂觀且堅強地生活著,似乎任何事都不能將她打敗,她也總是教育我們摔倒後要要勇敢堅強地自己站起來,可是現在,她卻要丟下我。 “雪音,不要怪阿嬸,不是阿嬸不要你,阿嬸實在是有難處,你到福利院後要乖,好好吃飯,好好讀書,阿嬸有空會來看你的。” 終於,阿嬸在我的掙紮和哭鬧中一步一回頭地離開,我從來沒有這麼悲痛地哭過。一直以來,阿嬸在我的心中就像母親一樣,待我極好,她曾說我父母的臨終托孤讓她備感沉重,但是她是極喜歡我的貼心乖巧,那麼現在,又是什麼原因要讓她丟棄我呢? 於是我一直等,我一直在福利院裡等著她來看我,等著她來告訴我這個答案。可是她卻一次都沒來過。 十年後的一個下午,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我正在福利院的小畫室裡教小朋友們畫畫時,我看到了長大後的常易哥,他站在鐵門後靜靜看著我,告訴我阿嬸想見我。 於是,闊別多年後,我再一次見到了阿嬸,她躺在病床上麵容枯槁氣若遊絲,常易哥站在身邊,輕輕地說:“胰腺癌,十年前發現時是初期,這幾年,吃了無數的藥,做了好幾次手術,一直在化療,病情一直拖延到現在,可是終究還是走到了這一程。”我拉著阿嬸乾枯粗糙的手,眼淚止不住的往外湧,阿嬸,我來看你了,你能睜開眼看我一下嗎? 阿嬸勉強地睜開眼,看了我一眼後咽下了最後一口氣。那一刻,我看見了生命的短暫和脆弱,眼淚從眼眶裡洶湧而出,阿嬸,這十年裡,我從來沒有怨恨過你把我丟在這裡,我知道你一定有自己的難處,我一直在等你,等你來告訴我為什麼丟下我,等你來接我重新回到大壟,我不相信你是真的要丟開我,隻要你來,我就會跟你走,可是現在,你還是丟下了我,徹底丟下了我…… 隔了十年的思念換來這樣一個結局,阿嬸走了,常易哥說他也要離開花港,離開大壟。 “家裡的鑰匙,你一份我一份,這裡永遠是我們的家,有空就多回來走走,我媽……我媽,她看得到。”常易哥的眼眶滿是淚,我低著頭手裡緊握著冰涼的鑰匙,心一陣一陣地刺痛著。 常易哥沒有留下地址就走了,他說他也不知道要去哪裡,要去做什麼,他說,他會常回恒新來看我,因為這世間,他就隻有我這個親人了。 而他,也是我唯一僅有的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