塵州,暮嵐郡郊外。 時值春初,靜默了一個冬天的土地逐漸煥發出生機,淺草鉆破凍土而出,卻又被一隻骯臟的手拔了去,顫巍巍地塞進嘴裡,乾癟地咀嚼著。 視線從那乾裂發白的嘴唇上移開,黝黑的長滿了凍瘡的臉頰逐漸映入眼簾,唯一澄澈的雙眸卻像極了受驚的小鹿,對食物和溫暖充滿了最原始的渴望。 徐當家把視線收回,放向更遠處。 成群結隊、烏烏泱泱的落難流民,乍看之下數量竟不輸他徐字鏢旗的部隊。 尚有生息的苦難人們緊緊依偎在一起,擁抱取暖,祈求著路過的人們施舍一些殘羹冷食用以果腹。 剩下的那些,橫七豎八倒在路邊,凍僵的屍首不計其數。 “世人隻道空域煙柳繁華,卻未曾見過這凍死遺骨。“徐當家淡淡地吐出這句話,隨行的鏢師將餘糧盡數奉出,引起一陣哄搶。 表麵昌隆繁盛的真胤王朝,內裡似乎正在逐步衰朽,像一塊表麵光鮮亮麗的糕點,內部蛆蟲爬行,啃食一空,搖搖欲墜。 腐敗滋生的朝堂和急征暴斂的賦稅,將民脂民膏劫掠一空,冥冥中似有天道輪回,連年災荒頻發,多少災民流離失所。 這其中,山域因地理環境特殊,尤其災旱頻繁,眾多錢莊已經入不敷出,萬般無奈之下位居空域的恒運錢莊出手相助,才請天風鏢局的徐當家親自走鏢。 可這,哪裡是長久之計。 沒有永遠的盛世,沒有長遠的和平,舊的總會被新的取代,而取代的過程必然是流血和犧牲,總是痛苦的。 徐將夜搖搖頭,收回思緒,縱馬進了暮嵐郡的城關。 ----------------- 長列的鏢隊浩浩蕩蕩地離開這失落之地,天空中盤旋已久的鴉群終於可以結隊降落,在滿地的屍首前大快朵頤,灰色的長喙撕扯開凍成了紫黑色的肉,露出森然的白骨。 餓急的難民趁勢撲上去,緊緊地抱住撲扇翅膀的烏鴉,漆黑如炭的羽毛四下紛飛,淹沒在人潮之中。 烏鴉們又重新盤旋在天空,有的飛向遠方,振翅穿過田野和山川,像掠過純白天空的黑色浮光,一閃而逝。 透過鴉群黑色的瞳孔,倒映出的是一片與暮嵐郡外截然相反的生機。 那裡鶯歌燕舞,那裡鳥語花香,那裡人聲鼎沸,那裡生機盎然。 那裡是空域的腹地,京州。 烏鴉掠過胡兒街喧鬧的集市,無數地攤商販沿街一字擺開,人們閑適地四處逛著,音樂和美食無處不在。 烏鴉穿過胡兒街的盡頭,向上騰起,斜掠過高高低低的樓閣建築群,有聽香閣的吳儂軟語,有建禮館的朗朗書聲,有八方齋的香氣四溢,有演武堂的拳意自然。 而這亭臺樓閣之間,眾星捧月般簇擁著獨一座恢弘壯麗的建築——玉龍閣。 京州之內,唯玉龍閣地位可與空王府相持,是不可撼動的地標建築。 自上俯下而看,整個京州的規劃排列整齊,房屋鱗次櫛比,高度統一,道路宛如棋盤。 可唯獨這玉龍閣,高達三十三層,觀測高度二百九十七尺,閣樓外立麵鑲貼著白底金斑的花崗巖,穿透了雲層,在太陽的照耀下,仿佛神明掌中的燭臺跌落凡間。 玉龍閣的塔尖高聳入雲,代表著世間的能工巧匠對天空的向往和對空間的索取。 沒有人知道玉龍閣是如何建造起來的,從地基基礎到結構框架,再到每一層的建築構造,沒有任何一張設計圖紙流傳到民間,這已經不是一座單純的建築,而是一座具備時代意義的瑰寶,是無價的藝術品。 烏鴉繞著玉龍閣浮掠而上,速度極快,卻在半腰間被一道激射而出的巖柱突然擊中,巖柱宛如龍蛇一般在半空中急速推動著烏鴉,彈指間撞擊在玉龍閣的外墻上,鮮血四濺。 烏鴉逐漸黯淡的瞳孔裡,映出的是閣內一雙獸性十足的眼。 “聒噪。”黑暗中漸漸浮現出本尊剛毅的臉龐,可怖的傷疤從額頭貫穿到下顎,像是大型猛獸留下的抓痕。 他穿著玉龍閣的乾部裝束,凈黑的缺胯袍滾著赤紅的錦邊,斷袖敞開的兩臂肌肉虯結,綁著銅甲臂鞲。 “大人,賊子在暮嵐郡現身了。” 他轉過身,麵對叩門而入的下屬,服飾背後的雲峰紋之間,一頭孤高的下山虎兇猛駭人。 那是坐擁數百年歷史的玉龍閣層級森嚴的乾部標誌,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從下往上依次是雲山級、雲峰級、雲上級和出雲級,而專屬的虎繡也說明了他的身份。 玉龍閣雲峰級乾部,虎塚。 “我去把他帶回來。”虎塚的聲音像是被火燒過一般,嘶啞低沉,充斥著死亡的氣息。 “虎子,小事一樁,沒必要雲峰乾部親自出馬吧。”黑暗中又浮現出另一個聲音,尖細刻薄,充滿戲謔。 “小事?這賊人所盜之物關乎上上下下多少人!再敢在這胡咧咧,我撕了你的嘴!”虎塚雙目圓瞪,抬手指著黑暗中的人,語氣震怒。 “知道,”黑暗中的聲音依舊不急不躁,卻充滿了攻擊性,“東西不還沒流出京州嗎,別說出不了京州,隻要還在空域境內,上麵都還穩坐如山,你看你急的,皇帝不急太監急。” “奶奶的,你他娘的皮癢了是吧!”虎塚的周身忽然威壓暴起,卻被一隻慘白的手伸出按住。 虎塚見狀,收斂了源力乖乖地坐回椅子上,他的身旁坐著一個單薄的身影,黑暗中看不清神色,隻見到身上穿著的玉龍袍飛舞著雲上紋。 “常許,快去快回,不得有失。”那人輕聲開口,語氣聽不出慍怒還是平淡。 常許從黑暗中現身,那是一個身材瘦削,病秧子一般的男子,單薄得像乾枯的稻草人,滿臉透著虛脫的病態,雙瞳卻熠熠生輝,有一股說不出的詭譎。 他恭敬作揖,用尖細的聲音回道:“諾。” 接著,他的身形逐漸渙散,消失在閣內。 虎塚慢慢退回黑暗之中,眼裡的死亡氣息愈加濃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