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祀儀式無法進行隻能作罷,淋雨的邦民被防衛軍攙扶回住所,暴雨持續了一天一夜,祭祀場周邊沒有住戶和農田,並未設置排水設施,低窪的地勢讓現場變成了小水塘,由痛苦和悲傷凝結的雨水是黑顏色的,遠處看去如墨汁澆灌,很快要把祭祀場吞沒。 魏小天仍在沉睡中,護衛穿上防水服,走到祭壇中央,想將他抬回神師府,直到這一刻,防護罩才被打開,邦民們為魏小天捏了一把汗。護衛也不知道該如何處理這些受到詛咒的黑水,隻能等魏小天醒來再請示下一步行動。 愛神早就回到了神宮,站在天臺上向祭祀場張望,雙手緊緊攥住欄桿,仍不敢相信剛才發生的一切,想極力否認場麵失控,可是那黑乎乎的東西也同樣凝望著愛神,讓純潔的信仰蒙塵。他清楚,被剝離的悲傷一旦接觸到邦民,那些塵封的痛苦記憶瞬間會被喚醒,無數疑惑的根源都與自己的統治脫不了乾係,他沒有辦法擺平一切,即使已經付出了所有。 “怎麼辦,怎麼辦,我該......” 愛神感到呼吸困難,特別想找個人傾述,將自己的委屈和苦惱都倒出來,否則胸膛會炸裂,心臟將被撕碎。他身邊沒有護衛,一個人跌跌撞撞的走下天臺,迷茫中不知不覺來到了神姬宮。 小芙和小蓉在大門外守候,受命不讓任何人進入,見是愛神扶著墻走來,十分焦急。小蓉快速回去通知小青,隻留小芙一個人與愛神周旋。 “愛神大人,您怎麼來了,神姬正在睡覺休息呢。” “快,快去把她叫醒,我有話跟她說。” 小芙從未見過愛神如此狼狽,猜測定是發生了什麼大事,不敢耽擱,應了一聲就要推門回去通知,正趕上小青和小蓉出來迎接,四個人在門口相遇。 小青雖然心裡有所準備,但仍被愛神的樣子嚇了一跳,親自扶他進宮內休息,依舊讓小芙和小蓉守著大門。 愛神踉踉蹌蹌坐在躺椅上,麵如死灰,雙眼看著天空的佛像,一言不發。小青端來茶水,小心翼翼的放在愛神旁邊的石桌上,不知該如何安慰,索性不出聲,等著愛神先開口。 愛神好似自言自語般嘟囔著:“我為拉烏邦域恪盡職守、兢兢業業,已經付出了全部心力,我的治理方案都是理論驗證可行的,避開了人性的全部弱點,保留了給人們帶來幸福的生活方式,我怕這些還不夠,又想盡辦法剝離了每個人的痛苦,將拉烏徹底變成了愛的烏托邦,邦民祖祖輩輩豐衣足食,沒有壓力和煩惱,自由自在的享受人生。誰能告訴我,錯在哪裡,我尊重人性難道不對嗎?我免除大家的痛苦難道不對嗎?我傳播信仰,讓每個人簡單、純粹的活著難道不對嗎?”愛神說著流出了眼淚,聲音變得嘶啞,繼續道:“祭祀場上我丟盡了臉麵,邦民一聲聲質疑將我的付出貶得一無是處,他們簡直狼心狗肺、忘恩負義,不懂得珍惜現在的好日子,根本不知道什麼是真正的痛苦......” 愛神不停咒罵著邦民,越說越氣憤,甚至一度站身來,在園子裡走來走去,聲音也漸漸變得鏗鏘且洪亮。 小青怕外麵的神使聽到,忙站起身阻止道:“愛神大人息怒,說也說了,罵也罵了,別氣壞了身體,快坐下吧。”小青遞給愛神一杯茶水,緩緩的說:“每個人的人生都不同,但成長大致分為三個階段,首先是長身體階段,也叫肉體成長階段,從小到大,對眼前的世界充滿好奇,進行常識學習,這個階段還沒形成自我意識;其次是自我覺醒階段,開始重視自己在群體中的位置,知道維護自己的思想和利益,敢於向外界宣戰,不怕流血和犧牲,看似蠻橫無理,實則是構建自我的重要時期;最後才是價值觀形成的階段,很多人一輩子都沒有價值觀,人雲亦雲,隨大流,活得顛三倒四,而另一些人根據自身經歷,逐漸有了自己看待世界的方法,形成價值觀,尋找誌同道合的人生活在一起,構成有利的社交群落。” 小青見愛神沒吱聲,她喝了口茶水繼續柔聲說道:“拉烏的邦民正處於人生成長的第二階段,也就是自我意識階段,類似於青春期,我們都經歷過,是那種對世界似懂非懂,心中充滿疑惑,隻要有合適的時機就會吶喊出來,即使沒親歷過什麼苦難,也似乎感同身受,非要證明自己的存在,不會被任何威脅嚇倒......” “您就像一個負責任的家長,用盡全力在保護自己的孩子們,不忍心讓他們受到傷害,可是不論怎麼用心,孩子們卻不理解,就像在掰手腕,你越付出,他們越唱反調,矛盾一步步升級,直到像今天這樣......” “我知道邦域內沒有學校,也很少有書籍,您想借此關閉邦民多餘的意識,讓大家安於現狀,但是經過幾百年的傳承,邦民的思想用口口相傳的方式依舊在累積,雖然緩慢,但今天的局麵也是必然結果,人是非常聰明的生物,這一點不能忽略。我不知道您的理論驗證是如何得出的結論,但邦域治理有太多的偶然性,想排除所有差錯得出理想結論,是不是太過理想化了?” 小青的話挑戰了愛神的實驗理論,他看著眼前這個不簡單的小姑娘,反駁道:“我的治理是多角度,全方位的。人的痛苦都是由欲望產生,斷絕欲望就是斷絕痛苦的根源,在治理中,我剔除了所有跟欲望有關的設置,比如競爭、比如愛情,再比如財富,甚至對長生的渴望,在沒有妒忌攀比和時間焦慮的環節中,讓邦民的生活感受不到任何壓力,除了自由和快樂,就是舒適和享受。本來一切都按計劃進行,如果不是反對派的出現,他們不斷挑唆邦民,根本不會出現今天的情況,我的理論不會出錯。” 小青聽到愛神的辯解,知道他還沒明白自己的意思,必須說得更直白些:“您說的都對,痛苦是由欲望產生,無欲則剛。拉烏不需要競爭機製,工廠隻不過是讓邦民有點事情可做,打發無聊的時間,有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能源,大家隻需要躺著享受生活,每天的任務就是吃完了睡,睡醒了吃,就像籠子裡的金絲雀,在沒有痛苦的同時也失去了活著的意義。有酸和苦,才會珍惜甜的幸福,如果隻有甜一個味道,誰還會珍惜,吃多了同樣如同嚼蠟,大家不會感激您,隻會拚命想知道酸和苦到底意味著什麼,是否能給如今的生活帶來突破。人是有思想的,有創造力的,跟動物不一樣,您能理解嗎?反對派隻是有先知先覺者出現,鏟除了這個還會有那個,隻是形式不同而已,難道您不這樣覺得嗎?” 愛神之所以把經過教育的外來者都控製在宮內,就是怕他們妖言惑眾,把更高階的意識傳播出去。早在反對派出現之初,愛神已經預見到這些,但他不願意承認自己的理論有問題,欲望帶來痛苦,沒有欲望的人又找不到生存意義,這是一對真實存在的矛盾。沒有恰到好處的治理方式,統治者的能力稍有偏差,戰亂和饑荒定會隨之而來,想讓人們永遠保持和平、安定的生活,隻能用理想國理論去驗證,愛神想在拉烏實現自己的願望,但最擔心的問題還是發生了。他不想跟一個小姑娘討論這麼宏大的實驗問題,他應該跟神師說的,可是......對了......還有神師。 愛神想到了神師,沒有回答小青的問題,隻問了一句:“關於治理實驗,是誰告訴你的?”說完突然站起身,沒等小青回答,就拖著沉重的步伐走出神姬宮,向廢棄宅院方向走去。 小青並未加以阻攔,此刻是誰暴露的實驗已經不再重要,她知道愛神無法麵對這個現實,他需要向更多人求證。魏小天還在夢裡等著她繼續治療,於是小青回到寢宮內躺下又睡著了。 愛神走走停停,不知道該以怎樣的態度去見神師,他路過餐廳側麵,經過一排窗戶,映照出自己憔悴的臉龐,不知從哪一刻起,愛神的頭發已經全白了,儼然一個虛脫的老年人,再不是之前那個威風凜凜的愛神,連他自己看了都力不從心。愛神搖搖頭,沒有多餘精力思考這些,他腦子裡亂得很,眼下隻剩下去見神師一個目標。 自從佛像出現在天空,神師就知道魏小天已經成功拔除第一個電極,也能推測到愛神的反應,但沒想到祭祀場上會發生騷亂。 由於護衛都忙著轉移邦民,廢棄宅院此刻無人看守,愛神慶幸他沒被外人看到,大聲扣門呼喊著,想進去跟神師談談。 “是愛神嗎?院門是從外麵鎖上的,你如何沒有鑰匙就翻墻進來吧。” 愛神翻墻進入,沒什麼難度,他一眼就看見挺著大肚子的陳玨,有些驚訝,又回頭問神師:“你為什麼不翻墻出去?這個高度攔不住你吧。” “回愛神大人,我出去乾什麼?陳玨在這裡,女性無法離開神宮,出去就是死路一條,更何況她懷孕了,出去更不方便。” “你們真是膽大包天,竟想在這廢棄宅院產子?我真是看錯了你,也不知道魏小天是怎麼履職的,外來者就是不能信任。” 神師沒有抗爭,他下意識抱著陳玨,生怕愛神傷害母子倆人。 愛神瞪了兩人一眼,轉身走到茶桌旁,一屁股坐在凳子上,自顧自倒了杯茶水,一飲而盡,然後用手指著神師,讓他也坐下。神師把陳玨扶回屋裡,這才出來坐下。 愛神經歷過萬般痛苦,一時不知從何說起,見到老友生活的如此落寞,都是自己造成的,心裡更加酸楚,他仰頭看著佛像,說道:“懷孕多久了?看樣子快生了吧。”愛神想起自己的兒子出生的場景,愛人因為難產去世,留下他們爺倆孤零零的生活,也是從那時起,兒子成為了支持他活下去的全部。 “不知道在試驗場懷孕算不算數,已經7個月了,哈哈哈,第一次做爸爸,我挺緊張的。”雖然生活麵臨窘境,但神師緊張又欣喜的情緒是真實的,這種情緒甚至把愛神帶回了自己剛做爸爸的時候。 “隻要她們母子平安,讓我做什麼都行,我不在乎,有她們倆我這輩子足夠了。” 愛神剛要說話,陳玨在屋裡喊道:“親愛滴,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小家夥在動了,他踢我呢,你快來看看,這倔強的感覺跟你真像......” 神師立即起身,邊走邊對愛神說:“抱歉,我過去看看,馬上就回來。” 當神師安慰好陳玨,再次走回院子,愛神早已不在那裡,他東張西望也沒找到,估計愛神已經走了。 拉烏邦域因有愛神的保護,四季如春,如今失去了邦民的信仰和供奉,他的吸附力大不如前,僅僅一天時間,神宮內的大樹就開始飄落枯黃的樹葉,走在上麵沙沙作響。愛神拾起一片樹葉,看著上麵的紋路,即使枯黃仍宣誓著它的美麗,宛若黃昏的太陽,玫瑰色染紅天邊,嬌媚又絢爛。愛神在想,自己怎樣才能像這片樹葉一樣,給自己的生命畫上完美的句號?神師幸福的臉龐在他腦海裡久久揮之不去,在廢棄宅院中,做一個普通的爸爸,比當神師還榮耀嗎?愛神不懂,到底什麼才是邦民最想要的?他努力想給邦域帶去幸福,可邦民卻隻在乎真相,哪怕未來要麵對生存艱難的窘境,為什麼?難道自己真的錯了嗎? 愛神在神宮內繞了一圈,無處可去,最後還是回到了自己的寢宮。他脫下臟兮兮的鬥篷,扔在地上,沒力氣洗漱,直接躺在床上,痛苦的思索耗盡了全部精力,他很快便進入了夢鄉。在夢裡,他見到了自己的兒子衛斯理,仍然被囚禁著,在黑暗中瑟瑟發抖,他想救兒子出來,可卻無能為力,隻能站在那裡呆呆的看著,心都揪在了一起......愛神忽然睜開了眼睛,額頭上大滴汗珠滾落,他捂住了胸口,全身癱軟,嘴裡念著衛斯理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