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睛裡看不到別的顏色,隻有黑! 耳朵裡聽不見別的聲音,隻有怒吼! 戰場上兩軍廝殺的怒吼! 隻不過這戰場不是在地上,而是在空中! 準確的說,是在連接天與地的通天大橋上。 那是一道由微弱的淡黃色光芒形成的大橋,寬度足以讓二十匹高頭大馬並列馳騁。 光橋由山頂斜刺入雲中,在濃黑的夜幕中忽明忽暗。 不斷有人從山頂向著光橋上沖去,有的甲胄著身,有的青衫長袍。 各異的是穿著,相似的是手中滴血的利刃和臉上癲狂的殺意! 天人也給出了回應。 銀盔銀甲的天兵從雲中現身,如下山的猛虎,撞入了上山的群狼之中! 忽然,滾動的黑雲仿若被一劈兩段般向左右分開,一座天門赫然現身人間! 華光裹身,璀璨刺目。 廝殺聲瞬間止了。 因為他們都在注視著天門,猜想究竟是誰會從滿溢白光的門後走出? 是誰很重要,重要到可以決定這場大戰的結局。 很快,天就告訴了他們答案。 從天門之中,三個光點一齊飛出,在空中劃出一道弧線,直墜向地麵! 視線突然拉得近了。 他看得清楚,那三個光點是三個人,兩男一女,均是素色袍衫,黑色長發雜亂翩飛,遮住了麵容看不真切,隻能看到此三人俱是雙目緊閉,臉色慘白。 是昏迷了?還是死了? 不過從這麼高的天上掉下來,還有命可活嗎? 左昂在被先生用書本敲醒前,在夢中兀自思考著。 他最近經常做這個夢,他覺得可能是最近甫聽得先生在課堂上講起千年前的那場人神大戰,印象太過深刻所致。 但是那三個從天門中掉下來的人是誰呢? 是人嗎?還是神仙? 他也分不清,加上昨夜陪兩位哥哥打牌直到醜時,腦子實在混亂,被先生一驚之下竟騰地站起,脫口道:“有三個人!我看到有三個人從天門掉下來了!” 學堂裡立時哄堂大笑,是一個歡樂逗鬧的氛圍。 “什麼掉下來了?我看是你的魂兒掉下來了!”先生的怒斥聲從頭頂傳來,一本碩大的書本拍在了左昂麵前的桌案上。 身上一個激靈,左昂這才徹底清醒過來,看清了立於身前之人。 左昂正是舞象之年,雖是剛滿16歲,但是身高已經到了六尺二寸,在常人中實屬高大,但是也隻能看到先生的上腹部位置,那裡被一塊深色皮革覆蓋,正因氣憤難言而起伏不止。 他忙仰首露出討好的笑容。 映入眼簾的是一張深青色的方正大臉,活像一個大臉盆。 大鼻頭厚嘴唇,綠色的尖耳,顴骨和下頜骨突出,整張臉骨感十足。一對黃色的招子正不滿地俯視著麵前這個“矮小”的人。 “沒什麼,沒什麼,學生昨夜溫書入迷,不覺忘了時間,入睡得晚了,還望尊師見諒。”左昂深作一揖,低頭的時候又看到了地上先生那小船一樣的赤腳。 先生哼了一聲,道:“罷了,專心聽講,下不為例。”說罷,背手走了,口中繼續誦讀起聖人言論。 左昂捋順了下身的鹿皮襦裙,坐下的時候還側目瞪了一眼隔壁桌還在對著自己指指點點的同窗。 自然,這些同窗也都是綠皮巨人。 森林族。 綠皮巨人有個學稱,叫作“森林族”。 平均身高逾丈,膚如青銅,目若明燈,聲似洪鐘,力大無窮,常年生活於大陸最南端的森林當中,居於樹屋之內,與人族鮮有往來。 又因他們的祖先曾居住在西方的荒原之上,後遷徙至此,故也稱他們為“荒人”。 那麼左昂這個人族為何會出現在此處,與荒人共處同一學堂呢? 他年幼時也如此問過。 “我當年隨你父親外出捕獵,在樹下發現了一個嬰孩,繈褓上用紅繩係著一塊木牌,寫著‘左昂’兩字,那就是你了。對了,你小子昨日是不是在你大哥杯子裡撒尿了?誒,臭小子你別跑!” 見養母抄起了草鞋,左昂怎麼可能不跑。 他自打有意識起便和荒人一起生活在這片古樹參天的叢林之中,攀枝上樹、走高摸低,堪比猿猴。 沖出家門,他抬手抓了條粗大的藤蔓,三蕩兩蕩便隱匿在了樹叢之中,氣得養母跺著大腳板指天罵地道:“你個毛沒長齊的猴崽子,你今天晚上別想回來吃飯了!” 金烏在天,炙烤大地。 灼熱的光穿透豐茂的枝葉在樹屋的窗上投下斑駁的影。 先生甫一說出“下課”兩字,學生們瞬間作了鳥獸散,像一隻隻身手矯健的大黑熊穿梭跳躍於枝乾之間。 左昂尋了個僻靜所在,騎坐在一根大腿粗細的枝上,抬手摘了個垂到頭頂的果子,在狐貍皮製成的背褡上擦了擦,便大嚼了起來。 風吹過,熱風。 吹拂起左昂的黑色長發。 他的頭發很長,披散在肩上,時間長了沒有打理,顯得暗淡枯燥。 他抬頭望了望,上方是望不穿的厚重葉片,無數層疊在一起,陽光都滲不進來分毫,涼爽才有了這一隅的生存空間。 這番景色不覺間他已經看了一十六年了,如今正是個懵懂初開的年歲,愁思卻也最多。 就比如他時常會站在溪邊,看著自己的倒影。 感到自卑。 多年的攀援捕獵讓他的身材極為健壯,但人類軀體再明顯的線條也遠比不上天生就有著盔甲雕塑般肌肉的荒人。 特別是在長相方麵,荒人以臉闊唇厚為美,尤其自豪於那琥珀般明黃色的雙眸,他們稱其為太陽的恩賜。 而左昂卻隻有一雙深潭般漆黑的眸子,臉頰也瘦削,隻有鼻梁和荒人一樣的高挺,讓他能獲得些許安慰。 少年時期,好勝心最強,比學識,比武力,更要比對異性的吸引力,隻不過自認為又矮又瘦又醜的他在這方麵自然是慘敗。 忽然一個黑影從天而降,挾勁風撲向左昂! 少年的思緒尚且飄在天上,一時收不回來。 躲閃已來不及,他下意識抬起手臂遮在了麵前。 誰知那黑影卻無意於他,而是落在了他騎著的樹枝上。 樹枝吃不住力,“哢嚓”一聲齊根斷裂,落在了地上的落葉堆中。 再看左昂和那黑影,卻都是換了位置。 在枝乾斷裂前,他二人俱是縱身躍起,一人抓住了藤條將身體掛在了樹上,另一人則跳到了另一處粗大許多的枝乾上。 “你爺爺的,阿明,你要乾什麼!”左昂手抱樹乾穩住身形,對著頭頂上方的那黑影怒斥道。 那黑影原來也是個荒人,頭發在頂上挽了個髻,左邊嘴角一根尖牙突在了唇外,正是方才學堂中嘲笑左昂最大聲的那人。 阿明捧腹大笑道:“哈哈哈,自然是考考你的反應,看你有沒有資格做我下堂武鬥課的對手!” 麵對如此挑釁左昂豈能容忍,要知道適才如果隨著樹枝掉落下去,可是非死即傷的。 左昂劍眉倒豎,口中罵了一聲,也不顧雙方差距過大的身形,將藤條在手上纏了一圈,就要搖蕩過去! “喲嗬,不服氣?那就來啊,老子早就看你這矮子不順眼了!”阿明叫囂道。 眼看雙方劍拔弩張,沖突一觸即發。 ”你們都給我住手!“ 一個洪鐘般的喊聲忽在樹冠中炸響,驚得一眾鴉雀撲簌簌飛起。 這聲音左昂再熟悉不過,不是他的大哥古拉還能是誰? 心中有了援兵趕到的底氣,左昂興奮得向著聲音的方向看去,果然見到大哥古拉立於五米外的樹枝上,正怒目瞪向此處。 在他的身後,還站著自己的二哥——拉木斯。 二人的身材在荒人中也屬高大,雖然比左昂大不了幾歲,但已經充滿了荒人如金剛羅漢般陽剛勇毅的氣魄。 “左昂,你在這裡亂晃什麼?沒聽父親說最近妖物猖獗嗎?而且馬上就要上課了,你還不快去!” 古拉的話壓迫且不容置辯,也不問左昂事情的原委,劈頭蓋臉就是一通訓斥。 左昂剛燃起喜悅的小火苗頃刻間就被大哥冰冷的話語澆滅,雖沒有反駁,但是蕩向學堂的時候心裡還是憤憤不平。 阿明在這兩位麵前明顯也不敢太過造次,隻得看著左昂遠去的身影,咬牙切齒道:“你救了他一命,古拉。否則真打起來,我會殺了那小子!” 他抱著胳膊輕蔑笑道:“不過,下一堂武鬥課,他的對手是我,那時看你們兩兄弟還怎麼救他!” 古拉和拉木斯沒有回話,甚至都不想看他一眼。 他們兄弟二人高大的身軀在躍起時輕盈如靈猴。 眨眼間,阿明的麵前就隻剩下一根搖晃的枝乾和力透樹身的五指掌印了。 森林族隻修習兩類課程。 一類是儒學經典,據說是百年前有位人族大學者機緣巧合結識了森林族族長,使其認識到了人類文化的美妙。 族長便下令大小部落盡數謄抄學者留下的書籍,代代相傳相授,一直流傳至今。 第二類是武鬥課。森林族天性好鬥,因不喜人,便不與人鬥,那就隻有與天鬥,與自然鬥,與猛獸鬥了。 這是天性使然,也是生存環境所定。 左昂所生活的部落名叫紮古村,村子的位置不好,是個毒蟲與猛獸盤踞的所在,因此隻有體力超凡武力強盛之人才可生存。 而今天這門武鬥課,內容是兩兩捉對實戰。 左昂抽到的實戰對象,正是阿明。 夏意正濃,撩撥著躁動的心。 本就悶熱難耐渾身燥動,想找個宣泄法子,教頭就適時的布置了實戰的考核。 在學堂後麵的空地上清掃了落葉,整理出一塊乾凈的區域,學生們圍成一個圈,中間就是實戰的場地。 第一組便是左昂和阿明。 圍觀的給場內選手加油打氣,這些荒人學生一個賽一個嗓門大,同一時間吵嚷起來,簡直要把頂上的樹冠掀了起來。 左昂從教頭處領了武器,是一把長短適合他使用的木劍。 他在手裡掂了掂,份量也合適,心裡頗為感激教頭為他考慮的如此周到。 正要開口道謝,阿明卻大步走了上來,裝作無意的樣子用撐滿腱子肉的大肩膀將左昂擠到了一旁,伸手從教頭手裡奪走了荒人使用的木劍。 和左昂的木劍一比,簡直像是大象遇到了兔子。 這雙方兵器如果碰到一起,左昂的還不得立馬斷成兩節嗎? 阿明也指著左昂的木劍嘲笑道:“你是準備用牙簽當武器嗎?哈哈哈哈哈哈!” 此話一出,觀眾爆發出哄堂大笑,沒有人覺得左昂有勝算,都是帶著戲謔的心態想看看左昂接下來的慘像。 左昂也不理睬旁人,默默走至場地中,眼角撇了一眼大哥二哥所在方向。 果然,他們二人也沒有把注意力集中在自己身上,而是竊竊耳語,有說有笑。 無所謂。 別人的態度無所謂,大哥二哥的態度也無所謂。 舔了下發乾的嘴唇,左昂終於把目光投向了對手身上。 “等會兒可別哭鼻子喲,小矮子。”阿明用木劍在手掌上拍打著,那顆突出嘴唇的尖牙讓他看上去醜陋又可笑。 “雖然我也不怕你,但是我還是要最後和你說一遍,‘齙牙野豬’這個綽號,真不是我給你取的。”左昂把劍搭在肩頭,搖頭誠懇道。 “齙牙野豬”這詞一出口,立時引發了新一輪大笑,更有好事者藏在人群中高喊了幾聲“野豬加油”“用你的齙牙戳死他”,連教頭都忍不住,背過頭笑得肩膀抖成了篩子。 這下好了,不知道左昂的這番澄清阿明信還是沒信,隻知道他現在是出離憤怒了! 等不得教頭宣布開始、雙方選手互相施禮這些繁文縟節,阿明一個箭步便沖到左昂近前,那柄兩米多長巴掌寬的木劍兜頭就往下劈去! 他幾乎把全身的蠻力都注入這一劍當中,恨不得給左昂的腦袋開個窟窿! 可是這一劍揮下,他卻發現左昂不見了! 右腿脛骨忽的劇痛! 他悶哼一聲,身子抖了抖硬是撐住了沒有單膝跪地。 定睛看去,他發現左昂不知何時已是從自己正麵閃到了右側,還傷到了自己的右腿! 阿明又驚又怒,轉豎劈為橫削,一劍直削左昂的天靈蓋! 這一劍自然也是落空。 劇痛又從左肩傳來。 阿明仰天咆哮,因為憤怒,也因為恐懼。 恐懼自己會敗於一個瘦小的人族手上。 他瘋了般狂揮亂打! 圍觀的都大步後退,生怕被無辜波及。 戰鬥中一旦失去理智,也就意味著失敗了。 發狂換來的隻有身上越來越多的疼痛。 右腿,左肩,右肩,後腰,前胸,左臀。 左昂仿佛遊刃有餘的貓,在捉弄垂死的老鼠,放出去又換個方式捉回來,隻為了欣賞老鼠那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絕望到瘋癲的模樣。 他太快了! 快到即使身處事外的觀眾看來,也隻能看到一個人影閃展縱躍於阿明的前後左右。 他身上深綠色的衣服在空中拉出了殘影,織成了一個綠色的牢籠,將阿明囚禁其中。 “啪嗒”一聲,一柄巨劍跌落在地,劍的主人則是捂著黑青的右手咬牙切齒,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硬撐著不讓酸痛發麻的雙腿倒下。 氣出夠了,也玩膩了,左昂將最後一擊的目標選為了阿明持劍的右手。 擊落劍,他也該認輸了。讓他吃點苦頭就足夠了,沒必要多加狠手。 阿明被擊中的部位很多,但充其量就是被打青了,回去敷幾天藥也就完好如初了,至於內傷,是斷斷不可能的。 左昂反手持劍負於身後,得意笑道:“如何,你服氣了嗎?” 負傷十餘處,劍也脫手,再不服氣,隻怕是會落得旁人恥笑。 正常人自然是如此想的。 但是惱羞成怒的阿明怎會有正常人的思維? 隻聽得他怪叫一聲,竟張開雙臂蠻牛般向著左昂沖殺過來!似要將他攬在懷中生生勒斷骨頭! 麵對這發瘋的荒人,左昂也不慌張,忙裡偷閑嘆了一聲,竟不避不閃快步迎了上去! 眼看到了阿明雙臂擒拿的範圍,左昂忽地俯身低頭,竟從阿明的雙腿間鉆了過去! 阿明一驚,意識到左昂已是到了自己身後。 頭轉了回去,身子還隻轉了一半。 他就看見左昂已然高高躍起,雙手持劍舉過頭頂! 一劍斬下! 劍斷,人倒。 黑石塔似的阿明吭也不吭一聲,麵朝下砸在地上! 靜,一片寂靜。 圍觀之人全都呆了,都睜著銅鈴大眼變成了木雕泥塑。 直到左昂扔下隻剩半截的木劍,對著大哥二哥的方向呲著一口大白牙豎起了大拇指,才爆發出浪濤般經久的喝彩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