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道程序過後,二人被帶到了澗貞的辦公室。彼時澗貞正坐在辦公桌前刷刷刷地寫著什麼,麵對著辦公室門。 此時,凜北的範圍還沒有擴張到國榮郡荒山一帶,人們正在奮力向外圍延伸,而澗貞的“封地”還位於他原來的家:新街地區。這一時期的“封地”並不是嚴格意義上的封地,其麵積、職能與行政權力也完全不能和之後正式分封的地界相比。此時,它更像是劃給人們進行工作的一塊大型辦公區和規劃用地,其首長的責任和職能很少,大多隻是監督和小範圍的行政。 當二人進去,門被關上時,澗貞心中翻騰著什麼。他非常清楚自己欠王明凱很多,但彼時出於不夠成熟的心智考慮,他不太願意麵對這樣的人情。 很快,他開口了:“明凱,這一切都辛苦你了....你辦得不錯,歡迎來到凜北。現在,有什麼特別需要報告的嗎?你在外這麼長時間也不知道去了哪,不過應該離南方八西和北永校夠遠的吧?那大穀和永定方麵有沒有什麼需要注意的政策和動向一類....”澗貞放下了筆,抬頭看向王明凱,緊盯著他的眼睛,而他的餘光則關注著何青。 但他還沒說完,王明凱便沒好氣地打斷他說道:“青青給你帶過來了,從北永校出發時她的腳不利索。現在好差不多了,但你不知道這個事。” 何青聽到,心中一震。臉上立馬著急起來示意王明凱停下。 澗貞聽後,眼神更加尖銳地盯著王明凱,王明凱也不甘示弱....他盡力讓自己的眼神充滿力量,但卻在和澗貞目光的對壘中愈發吃力。 澗貞非常輕微地調動了眼角的肌肉,讓他的眼睛在幾乎靜止的狀態下微瞇了起來:“明凱,我欠你很多,也欠青青很多。凜北不是沒有條件回報你,安撫她,但我希望你知道....那時和現在的很多事,並沒有一個確定的結果。”澗貞這樣說著,並加重了語氣。 王明凱顯然更不滿了,他用一種挑釁的語氣說:“郭澗貞,你告訴我。” 何青緊張地握起自己的雙手,如今的她還意識不到澗貞和王明凱對話的分量,而這二人又都對她有著不可替代的意義與價值....無論是心中所向的還是過往欠下的。 “你當初跑的時候,是這樣打算的嗎?”王明凱問著,他的嘴角正在隱隱地顫動。 “我知道你在憤怒和擔憂什麼——”澗貞的聲音回歸到了一種大義凜然的狀態,但王明凱很快打斷:“你知道她有多傷心嗎?你知道我們這一趟經歷和看到了什麼嗎?你把我們當成了....什麼啊?” “王明凱。”澗貞長嘆一氣,同時用一種讓人感到十分冰冷的語氣,像一位沒有耐心的老者在教導麵前的後生一般說,“他們想讓你看到的,不一定是假的吧?但他們不想讓你看到的,也不一定是怕讓你看到吧?” “別打啞謎,有話說話。”王明凱已經一點好臉色不給了。 澗貞長吸一口氣靠在了椅背上,說:“你在北區的那位朋友,我們已經接回來了。你以為我會把你們放養在外麵,情著等死嗎?是,我一直沒找到你們,但你憑什麼覺著我已經放棄了對求你幫我忙的責任和義務?還是說你沒在我身邊做過事,真的以為什麼一二三把手是想做什麼就做什麼的自由人嗎?” “那馬欣和梁坤宇呢?門三號呢?隗瑛,你也拋下了。你們逃跑的時候把所有人都扔在了後麵自生自滅,這不是你們做的事嗎?怎麼,北邊軍這麼厲害,凜北遊俠一個個這般生猛,你們二三把手不是第一天就當上的吧?可這之間,你甚至沒去過一次大穀....或者說,去了和沒去一樣。”王明凱說著,憤怒的雙眼轉向了別處,而澗貞則紋絲不動。 “隗瑛在大穀,你不是不知道。不然你怎麼可能隻在大穀西南角靠永定外圍做活呢?你自己都沒去過幾次大穀本部範圍和東北地區,因為你知道,南區的人都認識你,也恨你,恨你和何青,你們倆過去就是一個死....”說著,被澗貞緊盯著的王明凱的內心更加憤怒而不能容忍這番言辭了....畢竟在北永校折翼之戰爆發前夕,他也和澗貞一樣逃走了,還帶走了彼時被南區人們所唾棄的何青。雖然他有一部分原因是受命於澗貞,但實際上——這也隻是一部分原因而已。 哪怕是最簡單的推測我們都能得知:真正驅使王明凱離開的,更多還是源於隗瑛政權彼時日漸無力的統治和他本人站隊劣勢即將被魏維生清算危機的恐懼。而對於找到澗貞並尋求庇護,則大概率是他的底牌。一路上與何青的生活點滴增進二人的關係,亦是何青迫切見到澗貞後為王明凱帶來的人情便利。 當然,這些小小的推測並不一定是王明凱內心真實的考量。所以我們沒有在前麵敘述王明凱的內心時加以敘述。隻不過,無論如今凜北實力如何,澗貞都已在這一新生陣營下上到了二把手的地位,所掌握的資源和權力勢必能夠很好地補償王明凱一路的付出。所以:無論王明凱彼時到底在想什麼,有著什麼樣的打算,從北永校到大穀、凜北....他陰差陽錯造就和鑄成的一係列客觀條件,都為他帶來了實實在在的好處....對於這一點,已經沒有哪位史官願意去詢問和調查他的真實動機和想法了。 因為此時王明凱說:“我們倆過去就是一個死?啊?一個死?你知道我們在那裡,對吧?你早就知道了!你還好意思說嗎?好好好,我就當你是最後我們要走了你才注意到我們在大穀的,那麼....你這番話到底有沒有考慮過我和何青中間受過的委屈!有沒有考慮過我瘋了一樣替你照顧她、安慰她、保護她,她也瘋了一樣天天想你要來找你....然後你,你就是這樣的答復嗎?郭澗貞,你就是這樣嗎?啊?” 澗貞聽了,義正言辭地回答:“你自己難道不知道這一切的後果和考量嗎!” 何青一直低著頭,纖細的而疲憊的手指一直在來回撥動著彼此。 “你自己難道不知道,哪怕潛意識裡也沒有意識到....這些東西並不全取決於我嗎?王明凱,你的心思一向縝密。這種評價不是能當麵說的話,但我告訴你了。”澗貞說著,右手的筆被他用力拍在了桌子上。 隨後,三個人各自沉默了幾十秒。澗貞的眼神此時十分明亮,好像有一股烈火在其中燃燒....但那火焰卻並不純粹,因為他也對自己所說的話和試圖辯解自己內心陰影的一麵而感到不安;王明凱則看向別處,他能感覺到澗貞的眼神正在燃燒自己的側臉,而他也在心中盤算著這一切的因果和利弊;何青則仍然如坐針氈,她總是在試圖瞟向澗貞,卻總感覺能被澗貞的餘光“瞪”回來....哪怕她也沒法解釋為什麼。 “....隨你怎麼說,隨你怎麼想。青青我給你帶來了,你好自為之。”說完,王明凱便轉身離去了。他關上門的那一刻,也關上了自己的心;而隨著關門聲的消弭,也打開了澗貞和何青的心。 澗貞的眼神瞬間柔和了許多,他看向何青的眼睛,剛剛臉上緊繃的肌肉已經十分舒緩。這些組成了他熾烈眼神的柴火好像回到了曾被砍伐而來的森林般平靜。 “過來。”澗貞低下頭又看回正在寫的東西,平靜地說。 “我沒事,王明凱照顧得很好....我....”何青不知道該說什麼,隻能這樣顫顫悠悠得說。 澗貞聽著,神情變得有些哀傷。 “剛才我們所說的....你別去想。很多事情都不會有定論,甚至不會有一個能夠讓人釋懷的定論。”澗貞說著,再次抬起頭來,合上了筆和本,麵對著何青,笑了出來。 何青有些恐懼。如果給她一些時間,她應該能夠讀懂彼時王明凱和澗貞話語的意思,但現在....她隻是對澗貞感到陌生。 澗貞看何青有些不安,於是用眼神示意了一下他身邊的方形沙發。那沙發靠墻,離他不遠,沙發與辦公桌之間正好可以過一個人。 “....哦。”何青蔫頭耷腦,走了過來。 “你知道....青青,在我離開之後我就一直在想,把你們拋在北永校到底是對是錯。”澗貞說著,仰頭看著何青——她還沒有坐,也不太敢。 “快坐下!”澗貞十分刻意地讓自己的語氣平和,何青當然一下子就聽出來了——那像一個和藹的老人在勸年輕人早點休息一般平和,又無比溫暖。 “不,不....大家都有自己的選擇,你也一樣,這沒什麼的。”何青的雙手緊扣在腿上,除此之外她不知道能放到哪裡。 澗貞嘆了口氣,而後看著何青的眼睛,說:“不,這很艱難。馬欣,梁坤宇,你....包括那時的王明凱,還有更多人,那些我一直幫助也幫助我的人,那些我一直喜歡、仰慕的人,我都拋下了。凜北的斥候報告了他們的死亡和衰敗,而有一些人....最後也沒能讓我再見一麵。你知道,如果我早先就多帶幾個人離開的話,他們可能此時也正在京街超市的某處....喝著乾凈的水,愛著深愛的人....”說著,澗貞的神色無比哀傷,何青看出了他的擔憂。他所說這一切,都是以最壞的情況為打算的——假如曝屍荒野的是她何青,那麼她將無法想象彼時澗貞的悔恨與對於這些不可避免的選擇與後果的悲傷。 “澗貞啊,你別這麼說....”何青也盡力安慰著澗貞....她的聲音十分柔和而甜美。因為屬於實乾家一類,這甜美的聲音並不做作,反而有著一股十分可靠的堅強在其中環繞。她微微前傾身體向澗貞,伸出手想像從前一樣去拍拍澗貞的頭或手來安慰,如今卻停在了半空而不知道自己有沒有這一資格。 實際上,對澗貞來說,她一直有。 澗貞悲戚地微笑著,問:“能把手給我嗎?” 何青當然也笑著點點頭,澗貞隨即輕輕地用粗糙的雙手護住了何青的手,而後繼續說:“青青....你別怪我,也別怪我們....雖然現在說什麼都沒用了,但我真的沒有一天不想把你們接回來。彼時的形勢和製約條件,祁珈辰對北永校和來自北永校人的看法,隗瑛的部眾如此警戒,王明凱和你的身份又無比特殊....也直到我們和大穀建交,這一切才有緩和的餘地。我真的很....想你,我知道在北永校發生的一些事,不管是於你於我還是北永校政壇....這些事都不是你我能決定的。你放心,你一定要放心。” 澗貞說著,何青感受到他粗糙手掌的熱量與力量正在不斷地傳遞進她自己的內心。澗貞其實並不很會安慰人,但他的真心透過那雙明亮的眼睛進入何青的內心,卻不可阻擋、不容置疑。 “凜北已經成立了,總今往後再沒人能欺負咱們,欺負你。你一定要相信我,你....可以嗎?”說著,何青幸福地笑了出來,她的另一隻手撫向澗貞的額頭與長發,那雙手纖細無比,動作十分輕盈且溫柔。彼時,一直被何青效忠和愧疚的澗貞竟如同她的弟弟一般,在為自己脆弱的一麵抵擋風雨、屏障狂瀾的姐姐身前無比乖巧、平靜地享受著片刻的安寧。 實際上,這也是澗貞在向自己被迫且必然的抉擇懺悔。 很快,澗貞便向自己的朋友們介紹了何青。王明凱和何青也一同進入到基層學習,因為往日積累的工作經驗,他們的成長很快。但凜北的製度和紀律畢竟不是兒戲和雜技,很多紛繁復雜的數據與文件處理起來並不容易,流程和注意事項也非常之多。不過,這並不能難倒他二人。 何青跟隨在澗貞麾下的波紋負責的機構裡,負責整理和統計澗貞部隊的各項數據報表並給出一些情況建議,這個職位在後來被稱為“凜北督軍”;而王明凱則跟隨小趙一同進行外交與外宣方麵的工作。這項工作並不簡單,因為在唇槍舌劍的陣營間關係與凜北內部利益協調上,他們的處境並不比北邊軍的戰士輕鬆多少。 對於澗貞和何青、小白的關係我們不必有什麼....擔憂。何青並不會在愛情上隨便依賴什麼人,她的確對澗貞感恩戴德,無論是朋友還是上下級關係也都非常不錯,但還不至於讓她和澗貞都本末倒置、迷失了本該給予關注的東西。小白本身也非常喜歡何青——二人經常一起聊天、吃飯甚至上廁所,也經常對身邊的人指指點點,發表著隻有女生間才能互相知道的小小抱怨。 在後來我們知道,何青和波紋走到了一起。誰也不知道這是什麼時候發生的事,而且彼時波紋已經被單分出來執掌一方,何青則被澗貞調給了葉長庚工作....何青與波紋之間的愛情故事並無太多人關注,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他們和澗貞與小白、托爾然與張庚辰一樣,進行地十分自然、和諧,同樣穩固。 如此一來,凜北的人們便這樣在憂患和少數的歡樂中生活了下去。即使在生活和對某些問題上的看法略有不同,但並不代表他們不會不顧全大局或自私地占有什麼。他們深知,凜北遊俠之所以能像如今這樣人人生活幸福而不忘艱苦奮鬥,盡享福樂卻銘記災厄憂患,絕對不是靠自私、偏見而得來的,對於這些,大多數人都是如此。 除了一些深埋心底的偏見和仇恨....往日的恩怨早已化解,如今的凜北中每個人都是並肩的戰友。正是因為如此,每個人在麵對問題時都會自行退讓一步,而不是譴責別人為什麼不先退讓;他們的福樂從來都是建立在自覺和自律上,而非放縱和散漫上。當然了,完全依靠人的自覺去組成一個完整而堅固的體係是不夠的,也是不可能的。還需要強力的製度和法律,這一點無須過多贅述。 所以,即便苦難與災厄即將伴隨著隗瑛所創立的新生政權而到來,但凜北遊俠隨時都可以從輕鬆的生活中重新整裝待發——畢竟自己喜愛的家園即將遭受威脅,哪一個真正愛它的人不會奮起反抗呢? 凜北遊俠,這樣一支驕傲而偉大的不受外界大部分人們所看好的陣營;澗貞、小白、何青,趙瑋賢,托爾然....所有的他們馬上就會迎來他們第一次大的挑戰。彼時,遊俠們的品性和力量將被外界所熟知;彼時,將再無任何人敢輕蔑這樣一群偉大的戰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