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過天晴,湍急的溪流在雨水的滋補下變得更為洶湧澎湃,飛騰的浪花卷著白沫撲打在奇形怪狀的浮石上,爆裂四散的水霧零零星星地散落在一列腰侉精兵、身披白色堅甲的騎士團身上。 隊伍首列的艾托亞抖了抖蓑衣上沾上的雨露,向與他並肩而行的騎士搭話道:“艾米璐,前方幾裡的地方有炊煙燃起。我們今天也趕了不少路了,去那邊修整借宿一宿應該也沒有大礙吧?” 那名騎士的裝著明顯更為華貴細膩,鎧甲邊緣貴金屬的鑲嵌飾品以及腰間那柄閃耀著耀眼光輝的大劍無不說明此人的身份非同一般。回應艾托亞的聲音澄澈清脆,卻又極為威嚴嚴肅:“恕我持反對意見。其一,村落的方向與此行的目的地位於相反的方向,前往村落勢必會拖延行進的速度;其二,現在光線充足、天氣晴朗,正適宜趕路,盡早到達希爾曼城與傭兵團完成交接才是我們當前的首要目標。” “的確是這樣沒錯,但是就算我們加急趕路也沒辦法在天黑前趕到城裡吧。而且我們已經不休不止地走了整整一天,我的小腿都開始發顫了,再不好好休息一下,在加護儀式開始前我就要先一步魂歸荒野了。” “既然你如此堅持,我也沒有立場繼續反對。” 艾米璐吩咐眾騎士在附近升起營火,紮營露宿。 騎士團再怎麼說也是科斯塔國的正式軍,且不論這樣一隻全副武裝的隊伍一股腦地湧入納萊耶的村落容易引起民眾的恐慌,這樣貿然接近村落也容易引起納萊耶軍方的懷疑甚至誤解。因此能夠進入村落休息的也隻有艾托亞、艾米璐以及幾名親信騎士,大多數騎士隻能在林地中開伐空地,湊和著過夜。 不同於被白雪與日光籠罩、肅穆蒼茫到有些缺乏生氣的科斯塔國,這片村落與周遭鬱鬱蔥蔥的林地相似,每一處角落都洋溢著自由與輕快的氣息。孩童們頂著棕櫚葉織成的王冠,手持藤條花束,歡笑著在田埂民舍間追逐嬉戲,雖然臉上塗著塵泥、衣服上也盡是補丁,但是那放肆明快的笑容卻是在科斯塔難以尋覓的珍寶。 “你還真是一刻都閑不下來呢。”艾米璐在倉庫前攔下了幫忙搬運貨物的艾托亞。繁忙的一天臨近盡頭,這位年輕的騎士團團長難得清閑,在拋開職務帶來的責任與壓力後,就連她的談吐也變得輕快柔和了不少。 “畢竟是從小養成的壞習慣,閑下來不找點活乾,總覺得寶貴的時間都被浪費了。而且這裡的村民這麼熱情地招待了我們,不做些什麼報答他們多少有些過意不去。”艾托亞將最後一箱貨物摞在頂端,輕鬆地撣了撣袖口上沾到的灰塵。 “話雖如此,這可不符合你那累到小腿發顫的借口啊。”艾米璐調侃道,“你之所以急著休息,主要還是為了照顧隊伍裡的那幾名新兵吧。” 見艾米璐覺察到了真相,艾托亞便也不打算繼續隱瞞,直話直說道:“披著那樣厚重的鎧甲冒雨前進可是很耗費體力的,除了那幾名新兵,其他隊列中也有幾名騎士呼吸節奏開始紊亂了。但是以他們的身份也不可能要求隊伍停下來等他們休息,既然如此,由我這個嬌生慣養的‘賢者大人’要求休息應該是大家都喜聞樂見的結局吧。” “真是服了你了,遵從紀律並鍛煉體魄本來就是騎士的分內之事吧?就是因為你經常給他們偷懶的機會,大教堂的那些護衛才會那麼鬆懈。”艾米璐沒有苛責艾托亞的行為或是表達不滿,語氣中卻隻是深深的無奈與感慨。 “鍛煉體魄也不用急於一時,而且實際上,超過身體承受極限後鍛煉隻會事倍功半。隻要作為騎士繼續堅守崗位,總有一天能夠達到優秀騎士的標準。”艾托亞原本輕快的表情不知為何有些凝重,若有所思地看向逐漸閉合的日輪,“是的,隻要還有時間,一定能在某一天......” 這時,一名耄耋之年、身形佝僂的老人卻唐突打斷了二人的對話。盡管眼睛被滿是黑斑褶皺的皮膚擠成了一條縫,行動之際手腳也不受控製地顫抖抽搐,老人還是盡可能恭敬地向著二人行了一禮:“老身無禮叨擾還望海涵,從剛剛的談話來看二位應當是自科斯塔遠道而來的騎士大人,可否聽聽老身的不情之請?” “既然你也明白是不情之請,那也不必再多說了。”艾米璐從老人的措辭間嗅出了危險與麻煩的氣息,直截了當地拒絕了老人的提議。 “沒關係,老先生你先說說看,我們盡可能為你分憂解煩。不過我們也有要務在身,不能保證一定可以幫上你的忙。”艾托亞不顧艾米璐的眼神暗示,應接下老人的話題。雖然他也明白艾米璐不惜敗壞騎士團名聲也要為其擋下麻煩事的良苦用心,但是他能夠自由活動、幫助他人的機會已經為數不多,哪怕會因此惹上一些麻煩,他也不想事後再後悔當初因為怠惰放棄了助人的機會。 “感、感謝不盡!”僅僅說了一句話,老人便因為過於激動連連咳嗽,喘了幾口氣才勉強緩過勁來,“老身是這處村落的村長,敝村村民世代務農為生,日升而耕日落而息,承蒙太陽的恩澤,一直以來收成都還算不錯,但是其中的油水卻大部分被地主抽成了去。我們這些習慣了剝削的老骨頭倒還沒什麼,村裡那些血氣方剛的年輕人哪裡受得了這種氣,撮合了幾個外地來的冒險者便要去地主莊上鬧事。他們能不能爭取到耕地的使用權倒是次要的,俗話說刀劍無眼,萬一那些年輕人與莊園守衛戰鬥時不幸負傷掛彩,影響了日後的農作勞動——那可如何是好吶!” “所以你是希望由我們出麵,保護那些鬧事的年輕人?” “如果二位騎士大人能幫助我們教訓一下那個肆意妄為的地主,那自然更好不過了。”村長怯聲細語道,顯然他也明白這個請求有些強人所難。即便表麵上接受了剝削壓榨的事實,他對於長期艱苦窮酸的生活也心有不甘,即便希望渺茫,他也不會放棄爭取能夠一舉翻身的機會。 艾托亞思索片刻後,開口應允道:“明白了,我們會作為你們的盟軍參戰。不過,我們不會以科斯塔騎士的身份戰鬥,而隻是湊巧路過此地的旅行者,更不會在戰鬥中聽從你們的命令或是要求,這樣可以吧?” 村長連聲道謝,顫顫巍巍地轉過一處拗角,向在那裡探頭探腦的老弱婦孺們大聲宣布了這個好消息。確認周遭沒有其他村民竊聽後,艾米璐才再次向艾托亞搭話,語氣也恢復了平時的威嚴冷峻:“這樣草率地決定真的好嗎?雖然我沒有權力質疑賢者做出的決斷,但是在我看來乾預納萊耶的家事不是什麼明智的行為。而且我們作為外來者不明白其中的善惡因果,更無法判斷那位村長有沒有說謊,如果我們幫助了錯誤的一方,將會給科斯塔的名聲帶來難以估量的負麵影響。” “依我看來,那位老先生不像是在編造謊言,在進行論述時他的呼吸頻率以及肌肉活動都相當規律,也沒有刻意隱瞞個人感性以及理性間的矛盾之處。而且就算我們被騙了也沒有關係吧,在做出決定前還有相當的時間,完全足夠我們修正謬誤以及錯誤的判斷。”艾托亞說道,“更重要的是,那些村裡的年輕人之所以敢於聚眾鬧事,說明雙方的戰力相當,如果我們不插手必然會引發鏖戰並最終兩敗俱傷。名聲上的影響可以慢慢修復,消逝的生命卻是無法彌補的。” “我明白了,那就請在此稍事休息,我這就點選合適的將士前去支援。” “嘿,你該不會以為真的能拋下我一個人投身前線吧?”艾托亞擼起袖子,左手握團將指關節捏得嘎嘣作響,與此同時一簇簇青白色的雷光從指間騰躍而出,“單論戰鬥能力我可不會輸給一般士兵,況且你也很清楚以我的性格不可能閑得下來吧。” 厚疊的枝丫與闊葉也難掩兵刃相交的嗡鳴聲以及流矢破空的呼嘯聲,流竄的燭火以乾草為引熊熊而燃,曾經豐饒的大地被火炭熏染焦黑,卻依舊溫柔地敞開,將倒下的戰士擁入懷中。 “你這地主的走狗——”一名壯漢很是不甘地半跪在地,從所持裝備的精良程度和保養程度來看,他絕不會是一般的農戶。 “是是是,走狗、惡棍、倀鬼,這一類的話我今天已經聽的夠多了。”弗西格很是不耐煩地朝著壯漢腹部猛擊一拳,使後者失去了意識,“本來那丫頭叫我不要下死手就已經夠麻煩的了,還得聽這些家夥無能狂吠,等我回去了一定要讓那個死老頭給雙倍的傭金——” 自側翼發起突襲的大劍閃爍著十分刺眼、甚至有些過度浮誇的白光,劍勢既快又猛卻沒有一絲一毫的聲響,哪怕是全神戒備的弗西格也隻是勉強來得及拔刀架開了一擊致命的劍招。 一擊未中,對方立即借勢後躍,退至弗西格的揮刀範圍外伺機而動。來人身披一身簡陋的鬥笠蓑衣,行動卻是極為輕巧乾練,哪怕是老練的傭兵也很少有人能將招式磨礪得如此清爽簡練,更別說其身上散發出一股與農戶迥異的威嚴氣場。 “你是什麼人?村莊那邊雇傭的傭兵嗎?不過像你這種水平的傭兵,我應該多多少少也有所耳聞才對,還是說你把那些看清你真實實力的家夥都做掉了?”翠綠色的刀身在弗西格的手中彎曲變形,雖然和黛爾娜約好了盡可能不傷人性命,但是從剛剛的劍招中弗西格便能明白對手不是放水作戰能夠應付的對手。 “你沒必要知道這些,拔劍吧,我不會手下留情的。”艾米璐冷峻地說道。 “等等,你是女人?”弗西格皺起眉頭,扭曲的刀身於瞬間縮回原狀,就連針鋒相對的氣勢也不由緩和了幾分。 “就算你因為我是女性而無法全力迎戰,我也不會因此放過你。當然,你的同伴也一樣。”艾米璐的眼神堅定而堅決,與手中直挺的大劍一樣露骨直接,絲毫沒有動搖之意。她的目的並非殺害或是擊潰某人,而是為了信仰與責任清掃前進途中的任何障礙,因此她的視線中沒有殘酷暴戾的殺意,反而多了幾分對現實與生命的漠視。 “你究竟是什麼人?”弗西格下意識看向戰場另一側、黛爾娜所在的方向,倒塌的樹木與飛散的煙塵卻遮蔽了他的視野。艾米璐沒有放過這個顯而易見的破綻,數尺寬的大劍徑直刺向弗西格的喉頭。 細長的劍刃將粉紅色的天空一分為二,靈動婀娜的身姿比起戰鬥反而更像是表演某種古典舞蹈。與艾托亞預想不同,戰場東側並沒有駐守太多守軍,反而隻有一名與自己年紀相若的少女一夫當關,獨守著莊園東側的通道。即便艾托亞對於劍術所知甚少,也能從少女靈動多變的劍招以及鬼魅的身法看出對方的劍術造詣頗深。 “這位兄弟,你沒事吧?”艾托亞扶起剛剛被少女砍翻在地的壯年農夫,一小塊溫熱的光斑從他的指尖滲出,順著掌心融入農夫的體內。 盡管表麵上一副氣息奄奄、行將就木的模樣,農夫實際上隻是手腕與腳腕上受了些輕微割傷。這些傷口十分細小卻又十分精確地避開了農夫的經絡與動脈血管,短時間內會引發劇烈的刺痛並使四肢使不上力氣,但是幾乎不會留下任何後遺癥,即便不加治療靜養一兩個小時也足以恢復如初。 不過不精武藝、亦不精醫術的農夫顯然分不清疼痛與致命傷之間的區別,見自己的手腕處被割開了一道口子,傷口處又劇痛無比,隻道自己已是時日無多,滿臉悲愴地向艾托亞交代起了後事:“兄弟,不必管我,賤命一條死不足惜,但是那女人傷了我們許多弟兄,不能親眼看著兄弟砍下她的頭顱實乃我人生大憾!說到遺憾,我家中還有妻子和兩名剛滿周歲的女兒,拙荊雖然不是什麼大家閨秀,卻也是個淳樸善良的婦道人家。兄弟如不嫌棄,可否替我養之,隻是別忘了告訴她......” “呃,這些還是等你養好傷後,自己回去說吧。”艾托亞有些尷尬地撓了撓頭,找了處平安乾凈的地方讓農夫躺下歇息。 在他處理傷員的同時,少女隻是倚著劍安靜地望著,絲毫不打算出手乾預或是乘機偷襲。直到艾托亞安頓好農夫,整理衣衫回到原地,她才開口詢問道:“你剛剛為那位先生療傷時,使用的是科斯塔國特有的‘神跡’技術吧。根據委托人提供的情報,這次交戰的農民與冒險家都是土生土長的納萊耶人,應當不具備使用神跡的資質。你究竟是什麼人?” “這個嘛,你看這裡毗鄰科斯塔國境,偶爾有一兩個科斯塔血脈的住民也沒什麼好奇怪的吧?”艾托亞嘗試做最後的詭辯。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那並不是唯一的疑點。這附近空氣乾燥,混有較多的沙土和塵霾,在戶外呆上一段時間衣服便會被弄臟,因此當地人也不會像你這樣頻繁地清整外衣。此外,雖然你外表打扮與普通的農戶相似,但是內襯的衣料卻相當精致,不難推斷出你是臨時變裝以掩飾身份。”少女似乎想到了什麼,補充說明道,“請放心,我不會因為你的出身對你有所成見,也能理解你或許是有什麼難言之隱才不得已隱藏身份。出於工作需求我必須要確認你的身份,但是我可以保證絕不會向其他人透露你的相關情報。” “也沒有‘難言之隱’那麼嚴重吧,不過公開身份確實會讓事情變得難辦。”艾托亞思忖片刻後說道,“你們是地主臨時雇傭的傭兵吧,假使我們能提供委托金以上的報酬,能否請你們就此收手停戰呢?” “傭金對於傭兵而言固然重要,不過信譽也同樣不可或缺,沒有哪個不要命的主顧會優先曾在戰場上為了金錢倒戈的傭兵。而且我們會站在這一邊,也不僅僅是為了賺取雇傭金。”少女淡淡地說道,黯淡的日光穿過飄柔發絲的,灑落在滿是石礫與焦炭的黃土大地上。背光而立的她五官籠罩在一片蔭翳之中,但是她持劍的右手以及在晚風中颯爽挺立的身姿卻沒有一絲一毫的動搖。 “是嗎,那我也別無選擇,隻能與你一戰了。” 艾托亞屈膝弓背,擺出迎戰的架勢,數不勝數的電火花從他的掌中湧出,像是拳擊手套般層層疊疊地裹住了他的雙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