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荒野的雄歌(1 / 1)

夜中日 硯隨心啟 6089 字 2024-03-17

蕩漾的清波浸著夏日的餘溫,水底的藻類與卵石隨著波濤的鼓點輕快起伏著,沙鷗群居的白沙小丘上,肆意生長的蘆葦向著嬌艷的日光搔首弄姿、款款起舞。這樣一派祥和的景象卻被一絲順流而下的紅縷割裂兩截。   “你、你居然敢對頂峰教會的人動手?你知道這樣做會有什麼下場嗎?”一名體態肥胖的中年男人渾身發顫地退到高大的櫟木後,一向潔白無瑕的袍子上沾上了些許血汙。盡管恐懼到有些麵色發青、語無倫次,男人的身上卻沒有留下任何外傷,那身血漬完全來自於一旁身首異處的騎士。   “嗯,受到科斯塔和納萊耶的通緝與追捕、酒和食物裡遭人下毒、受到傭兵的伏擊暗算,這種事我已經習慣了。”身披厚實風衣的壯漢扛起一柄斧刃足有二尺寬的巨斧,低沉沙啞的嗓音意外地透露著十足的威懾力。即便是粗麻厚織的風衣也無法完全掩蓋他強健的體魄,橫闊的肩膀如城墻般巍峨堅實。   “別、別動手!”見壯漢大步逼近,護衛騎士皆被斬殺咽氣的中年男人不復數分鐘前的飛揚跋扈,雙腿發軟跌坐在地,苦苦哀求道,“隻、隻要你不殺我,想、想要多少錢我都可以給你!別、別過來!好、好吧,隻要你願意饒我一命,我保證不向教會透露半個字!”   “你這家夥身上的氣味我可太熟悉了。”壯漢舉起巨斧,像是砍瓜切菜般不費吹灰之力地將那根可憐的櫟木攔腰切斷,“隻有生命受到威脅時才會低頭服軟,一旦受到騎士團保護,你就會立即把我的情報供出去,是這樣沒錯吧?”   “......不過你的運氣不錯,我正巧需要一個有公信力的人傳達情報。”壯漢一把扯下兜帽,露出一片石像般灰褐色的皮膚。猩紅的雙眸在陽光下閃爍著珠寶般的眩光,一對野豬獠牙般微微發黃的長牙從下牙床兩側向外探出,“你應該認得出‘拜椎斯人’這個種族吧?好好地把我的容貌記下來,發通緝令時不要把無辜的人牽扯進來,更不要做審訊鎮民村民這種無意義的事,我不會在附近逗留,明白了嗎?”   “明白了!明白了!”男人連聲答應道,踉踉蹌蹌地站起身,理了理袍子上沾上的灰塵,想要在離開前盡可能表現得體麵一些。   每走出一步男人的安全感便以指數模型增幅,在走出數十步後,男人再難抑製好奇心的驅使,忍不住回頭張望,卻正巧與那對血紅色的眸子四目相對。僅僅是壯漢眼眸中流露出的兇悍氣息便使得男人兩股戰戰、跌坐在地,連滾帶爬地逃離了林地。   目送男人離開後,壯漢重新戴上兜帽,向不遠處的灌木叢呼喝道:“小家夥,你可以出來了,短時間內那些家夥不會再接近這裡了。”   聞言,一名身著華貴服飾的男孩戰戰兢兢地從樹叢中鉆出。男孩細膩柔嫩的肘部皮膚被枝丫荊棘劃得遍體鱗傷,滴滴點點的鮮血從鞋底豁口間滲出,顯然這名男孩並不適應簡陋粗莽的荒野生活。   屍橫遍野的赤紅大地與那名屹立於場地正中、擦拭巨斧的壯漢共同描繪出一副無間阿鼻的繪圖。男孩雙膝發軟,拚盡了全身氣力才勉強挺直了身板,顫抖走調的嗓音卻依舊出賣了他內心的恐懼與不安:“那些騎士先生都被殺掉了嗎?既然他們是科斯塔的騎士,好好溝通應該還有交涉的餘地吧?”   “如果他們是能夠溝通的類型,就不會不由分說地給我來上一刀了。”壯漢擼起袖子,向男孩展露小臂上那道寸許長的刀傷。雖然傷口已經逐步愈合,但是受創的疼痛卻不會因此消失,“小家夥,你還記得家庭住址或者家長的姓名嗎?隻要不是住在某個深山老林裡,我還是有門路送你回去的。”   “不、不要叫我小家夥,我的名字叫克勞斯。”男孩辯駁之時絲毫不敢直視壯漢的雙眼,顯然他也明白激怒一位足有自己幾倍大的生物並不是明智的舉動,然而他還是鼓起勇氣完成了這段簡短自述,“我的家和父親一起被燒毀了,除了父親以外的其他家人......大概是有吧,每逢重大節日,父親就會宴請各路遠方親戚。但是依照父親的安排,我在能夠獨當一麵前,都不被準許我和那些親戚見麵,直到父親過世那些親戚大概都不知道父親膝下尚有一個兒子吧。”   “這樣可就麻煩了。從各個方麵而言,隨我一起四處遊蕩都是相當不安全的行為,但是也不能把你丟在深山老林裡。”壯漢沉吟片刻後繼續說道,“克勞斯,你就暫且和我一起行動吧,我會在附近村落搜尋願意收留你的人家。往後我也會留意是否存在親屬死於火災的人員,如果找到疑似你的親戚的人士,我會盡快通知你。”   “不過就不用生活環境能有多麼優渥了。”壯漢掃了一眼克勞斯身上的衣料,盡管在逃亡途中被枝杈與石礫劃得傷痕累累,依舊不難看出材料與做工絕不是一般平民所能奢求的等級,“此外,這附近的血腥味會引來野獸和魔物,在天黑前我們還要往前趕一段路。雖然你看起來不太適應荒野環境和長途跋涉,但是無論是在野外還是鄉村生活都需要相當的體力,如果你還是個男子漢就咬著牙克服吧。”   說罷,壯漢比了個“跟上來”的手勢,順著溪流的流向大步前行。他的步距是如此之大,克勞斯幾乎是一路小跑才勉強跟得上他的步行速度,僅僅百來米的路途後可憐的男孩便已經累得氣喘籲籲,艱難地開口道:“等、等一下,至、至少告訴我,你的名字?”   “格魯什。”似乎是因為分心交談,壯漢略微放緩了步速,同時不忘提醒道,“注意呼吸節奏,不要大口吸氣或說話,不掌握相應的技巧會打亂節奏。”   格魯什顯然不是會因花言巧語而動搖心軟的類型,麵對他的嚴厲教導,克勞斯叫苦不迭,卻也隻能苦苦堅持。   在克勞斯看來,仿佛經歷了足足數百年的煎熬與折磨。   直到透過樹梢的日光晦暗陰沉,格魯什才停止行進,伐木引火準備宿營過夜的篝火。而克勞斯則是絲毫顧及不得形象,四腳朝天地躺倒在營地正中,此刻他的小腿酸脹難耐,肺部無時無刻不感到火辣辣的刺痛,眼前恢恢然蒙上了一層幕布般的淺色黑影。天邊半開半閉的日輪此刻看來是如此的愜意安詳,疲憊至極的克勞斯大腦放空,就這樣直勾勾地盯著逐漸閉合的日輪,不知不覺間陷入了深沉的睡眠。   被格魯什喚醒時,克勞斯的身前已經燃起了一堆熊熊篝火,以篝火的光暈為分界線,曾經鬱鬱蔥蔥的林地此刻深陷於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之中。在自己昏睡期間,格魯什捕獵了一頭野獸,剝去毛皮後整隻架在篝火上炙烤,從體態和毛皮成色來看似乎是類似郊狼的動物,不過體型卻顯然比郊狼大上一圈,爪牙也更為鋒利。   克勞斯最終還是沒能鼓起勇氣向格魯什詢問野獸的種類。無論是何種野獸,顯然都比自己這個手無縛雞之力的人類孩童強悍數分,而若無其事地揮動短刀瓜分獸肉的格魯什顯然又比這隻野獸強悍數分,生物的本能使克勞斯下意識地對格魯什保持敬畏警惕的態度。然而當串起的獸肉被遞到克勞斯的手中時,這些毫無意義的畏懼感便霎時間煙消雲散了。   獸肉的腥味很重,因為沒有添加調味品甚至泛著一股明顯的澀味與騷味。但是對於空著肚子一整天、筋疲力竭的克勞斯而言,這卻是誘人至極的珍品美饌,他絲毫顧不上父親曾經苦心教導的餐桌禮儀,狼吞虎咽地消滅了這隻足有他小臂粗的肉串,隨後意猶未盡地盯著篝火上烘烤至赤紅色的獸肉。   透過朱紅色的火光,克勞斯瞧見了格魯什從風衣中探出的臂彎,被騎士砍出的刀傷此刻已經完全愈合,甚至很難看出殘餘的疤痕;飽滿的肌肉將他的小臂填充成富有朝氣的圓弧形,僅僅遠遠觀望便不難感受到這副身軀的力量感與威懾力。   “格魯什先生,你是生來就這麼強壯的嗎?”   毫無意義的發問。   就連作為發問者的克勞斯不得不承認,人類在滿足口腹之欲後便會追求一些毫無意義的事物,比如無窮無盡的好奇心、以及填補茶餘飯後空閑時光的談資。不過格魯什卻比外表看起來和善健談得多,他接過克勞斯拋出的話頭,輕鬆隨意地應答道:“拜椎斯人生來就比其他人種高大健碩,我的塊頭在部落中已經算得上小隻了。不過在年幼之時,我比現在更加瘦弱、體弱多病,若不是有一位在我的身邊支持照顧我,恐怕我早早便夭折了。”   格魯什的視線越過篝火,直勾勾地打量著克勞斯的臉龐,雖然格魯什的目光沒有吐露出絲毫敵意,但是被一名野獸般魁梧的大漢如此窺視還是讓克勞斯有些發毛。然而當克勞斯開口詢問為何凝視自己時,格魯什卻隻是敷衍地岔開話題,指示克勞斯去河邊清洗身體,以免一身汗濕在野外過夜而染患風寒。   克勞斯離開後,格魯什拾起一段木材投入火堆中,飛舞升騰的火星撲打在他頑石般的皮膚上,為發僵的軀體增添了些許暖意。格魯什微微闔眼,思緒回到了整整十五年前,那個同樣清寒的夏日傍晚——   “這樣啊,胸口的皮膚已經愈合了啊,真是乖孩子。”   男孩咯咯笑著,如同成熟穩重的兄長般輕輕拍了拍格魯什的腦門。單論年紀,格魯什甚至還比男孩大上一個月;但論身高體格,卻是男孩更勝一籌——這多半歸結於格魯什常年染疾。直到兩年前,格魯什都是個連坐直身體都難似登天的病秧子,就連他的父親也在接連受挫後放棄了對這個不爭氣的長子的治療。   不過真正促使二人形成這種“兄弟關係”卻是二人迥異的性格——長期遭受家庭成員的嫌棄以及外人的嘲笑,格魯什的性格內向而自卑;反之,男孩卻堪稱同齡人的典範,不僅成熟正直、樂於助人,更是學識淵博,熟識了即便是現在的格魯什現在也難以想象的海量咒術以及醫學技藝,即便沒有父母蒞臨指導,他也能獨自完成絕大多數的醫護工作。即便在每日的醫護工作結束後,他也會獨自留在格魯什的床頭陪他聊天解悶,這對於無法下床活動的格魯什而言無疑比診療病弱的軀體更為振奮人心,隻不過那時格魯什的性格相當陰沉別扭,最終也隻是將那些感激的話語囤積在心房的最深處。   “不要這麼對我,我已經不是小孩子了!”格魯什不耐煩地將男孩的手掌拍開。不過他很快便對自己粗野的行為感到後悔,垂眼盯著男孩的小腹,含混不清地嘟囔道,“對、對不起,今天早上爸爸來了這裡一趟,所以我現在有些焦躁。你的那裡會感覺到痛嗎?”   “嗯?大概有一點吧,畢竟愈合得快和沒有痛覺還是有區別的。不過格魯什你沒必要因此道歉,畢竟這才是‘我存在的意義’對吧?”男孩稍作思忖,“不過你的父親今天早上又過來了?都已經兩年了,他也差不多該習慣了吧?還是這麼任性就有些不太合適了,我還是找時間和你的父親好好談談吧。”   “別、別這樣!你能有這番心意我就很感動了......”格魯什連忙勸阻道,隻是他的後半句道謝卻細若蚊吶,他也難以確定男孩有沒有聽見他的心聲。   “那好吧,若是不慎刺激到你的父親,後果的確不堪設想。不過剛剛你給我來的這一下倒是挺有勁的,這樣看來再過個一年半載你就差不多能下地走路了吧。如何,有沒有什麼想要的禮物?為了慶祝重患痊愈,就算是破費一點我也可以接受,可要好好把握機會哦。”男孩顯然是將格魯什當作了一個沒有血緣關係的親弟弟,不過可能也正是這種態度才沒有讓格魯什日漸扭曲的性情進一步偏移正軌。   “禮物之類的,我沒有考慮過......不過康復之後,我想要和你一起去四處旅行,去那些你跟我說過的地方四處瞧一瞧,高舉日輪、終年積雪的高山,陰陽交互處的巨大瀑布,還有白花細雪的林地......”格魯什難以掩飾興奮之意,而另一邊男孩卻是麵露難色。   “呃,你最好還是先想好要去哪個景點。如果你想去所有盛景地都轉一圈,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哪怕你的父親能破天荒同意,我的父母也不會允許我離開實驗室那麼久。”   “好吧,那麼就去——”雖然頗為遺憾,格魯什最終還是做出了選擇。   “咦,怎麼偏偏選了這裡——”   格魯什至今難以忘卻男孩驚訝的表情,那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在男孩的臉上閱讀到如此生動有趣的神情。時間川流不息,洗刷著格魯什曾經稚嫩病弱的身軀,哪怕依戀不舍,他也隻能向過去道別,形單影隻地踏上這段孤獨的旅程。時至今日,格魯什緊盯著克勞斯離去的深邃夜幕,喃喃自語道:   “實在是太像了——”   “嘖,果然不用肥皂很難洗乾凈。”   河川邊的淺灘上,克勞斯費力地洗搓著皮膚上的血汙,哪怕能把大部分血色洗去,還是會留下一層淺淺的印記。可能是因為沾染血漬後沒有及時清洗,才會使清洗工作如此艱難,一想到今後自己就要過上這樣貧苦的生活,克勞斯不禁為即將到來的悲苦長籲短嘆起來。   如果那些村民沒有發生暴動,如果那些冒險者沒有自作主張地協助村民實施暴力事件,又或者那群怪人沒有從中攪局,自己本不會落得這樣的田地。但是他又能責怪誰呢?無論是哪一方勢力,都隻是尋求著自己的所需所求,自然地展開行動。又或者隻是他天生不幸,撞上了這萬裡挑一的慘劇?   克勞斯搖了搖頭,拋開這些使人受挫的負麵思緒,一口氣將腦袋埋進清涼的溪水中冷靜大腦。就在此時,一個意料不到的事物順著水流漂流到了他的麵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