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復一日,桑奇將洗凈曬乾的被褥從火爐前取下後,形單影隻地提著油燈、穿過幽邃狹長的灌木叢,向著坐落於孤兒院一隅的書房行進。肆意生長的枝杈在原本的弧形輪廓外留下了幾處犬牙般的增生物,讓人不禁心生埋汰,隻可惜桑奇年老體衰,早無心力從事園藝這類體力勞動,更何況現在正是孩子們的就寢時分,桑奇可不希望不識情趣的剪刀挫響驚擾了宛如楓糖漿般單純甜美的良宵美夢。 書房的剪影撥開層層濃霧,陳列於老人視野的最遠處。不知是自己上了年紀,記憶習慣都出了岔子,還是某個頑皮的孩子從窗口溜了進去,本應空無一人的書房卻是燈火通明。桑奇苦笑著搖了搖頭,正當他熄滅油燈,準備借著書房的微光繼續前進時,一聲低沉粗重的嘶吼聲在百夜峰的另一側響起。 在山脈與雲霧的阻隔下吼聲顯得陰鬱頓挫,音質更是受到了不小的影響,桑奇隻能依稀辨認出那是類似飛龍一類超大型爬蟲的鳴叫;吼叫聲中夾雜著混濁模糊的雜音,大概是因為血膿滲進了氣管中使得發聲不暢。桑奇所認識的人中具備屠殺大型飛龍實力的僅有一人,如果那位貴客來到了附近必然會造訪此地。 念及此處,桑奇踱著碎步退回中庭。 盡管置身於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來客依舊找出了桑奇的所在之地,身著黑甲的騎士從飛龍背上一躍而下,進準無誤地降落在老人身畔。獸血遍布於鎧甲四周,即便不點火確認也不難推測騎士的全身已經被鮮血浸透。即便如此,老人依舊打趣地招呼道:“日安,艾斯特先生,需要借個火嗎?” “不必了,我也隻是暫做停留,莫要因此驚動了孩子們。”艾斯特的嗓音相較平時更為低沉,“隻是現在百夜峰附近實在危險,我明白此地對你而言意義非凡,但是我還是要再三勸誡你離開此地。” “莫非與索爾隆的軍務有關?若是如此,就不必向老身道明了。” “沒關係,這倒也不是什麼機要事務,而且這件事發生在納萊耶境內,你遲早也會通過其他途徑獲悉。”艾斯特說道,“這次我進入納萊耶境內目的在於追獵一隻來源不明的黑色巨龍——你應該已經從科斯塔的典籍上讀到過,早在百年前的戰爭中,除了科斯塔國的白龍哈斯塔,大陸上的絕大多數巨龍便已經滅絕,即便有幾隻巨龍殘存至今,也遠遠沒有成長到可以投入戰爭的年齡。然而這隻出現在納萊耶邊境的巨龍年紀卻在五百年以上,對周遭地區造成了相當嚴重的創傷。” “不過既然你能騰出手來拜訪老身,也就意味著那隻作惡多端的黑龍已經被你除去了不是嗎?” “重點不在於消滅那隻黑龍,而在於黑龍源於何處。那隻黑龍的體型和鱗甲厚度都是成年巨龍的規格,臟器卻異常畸形短小,也正因此導致的供血不足以及內分泌失衡才使得那條黑龍如此暴躁易怒——而隻有人為乾預催熟才會產生這樣內外不匹配的結果。”艾斯特一向低沉冷靜的聲音罕見地抬高了幾分,不加掩飾地表露出不悅的情緒。隔著厚重的夜幕,桑奇也能想象出那副鐵麵下緊鎖的眉頭,“那隻黑色巨龍首次現身於科斯塔與納萊耶的邊關附近,若那隻巨龍是由科斯塔培育的倒也算得上萬幸,如果是從納萊耶出逃的改造體,那麼百夜峰腳下無疑是最為危險的區域。” 雖然無法理解這番話的邏輯,桑奇還是禮貌地答謝道:“多謝您的好意,隻是老身年事已高,實在邁不動腿搬家遠行了。更何況這裡是龍神的腳下,無論是生老病死或是何去何從都在龍神的掌控之內,若龍神執意堅持老身身死此地,老身又哪裡有拒絕的權利呢?” 桑奇的話讓艾斯特很是驚訝,沉吟片刻後方才開口說道:“桑奇,我倒是不曾料想你是個如此虔誠的教徒。我還記得,你我初次見麵時,你還在因為科斯塔教嚴苛而又空虛的教條滿腹牢騷,規勸這裡的孩子們遠離科斯塔和教會,如今卻又認為世間因果遵循龍神的調度。是我當初看走了眼,還是年月的洗禮讓你的信仰發生了突變?” “若這世上沒有神明,信仰神明或許稱得上迂腐愚鈍;然而如果神明真的存在於世間,或許無信者才是固執守舊的人。”桑奇意味深長地說道,“直到數年之前,我才徹底明白,所謂的神跡並不是為了信徒展現的奇跡,而是神明對這個世界進行的乾預。越是靠近神明所在之地,神明對事理的掌控力也越加強大,而在百夜峰腳下,就連細小瑣事都會受到神明的乾預與製約——” 仿佛是為了佐證桑奇的言論,書房中的吊燈應聲碎裂,飛散濺射的玻璃碎片撕裂了輕薄的窗紗,將木質窗臺鏤刻得千瘡百孔——而此時正巧是桑奇原本應當閉卷熄燈。回屋就寢的十分。早已過了臉色慘白、噤聲屏息,不敢再多說一個字,生恐驚擾了某種潛藏於晚霧深處、更為可怖的存在。 艾斯特同樣意識到了氣氛的不對勁,他的語氣不見絲毫動搖,卻是相當果斷地轉移了話題:“既然如此,我便不再強求了。隻是帶著這麼多孩童搬遷勞神費力,如果日後有需要我幫忙之處,就去老地方接頭吧。” 艾斯特吹響口哨示意飛龍落地,這般來去如風、毫無眷戀的作風倒是與桑奇印象中那位難以琢磨的鐵麵將軍形象高度重合。作為此地的東道主,桑奇出言挽留道:“既然惡龍伏誅,您也不必如此急著離開吧。趁這個機會探望一下孩子們如何?如果沒有您的資助,這家孤兒院也沒辦法在永夜地區繼續經營,即便您不打算以此邀功,見證一下自己奮鬥的成果也是頗能鼓舞人心的。” “沒有這個必要。相較於物資上的支援,更為重要的是心靈上的嗬護與關懷,而我恰好沒有這方麵的才能。”艾斯特飛身跨上龍背,若有所思地掃了一眼百夜峰頂端沉寂晦暗的日輪,“另一方麵,近些年索爾隆與納萊耶邊境戰事連連,明麵上我還是敵國的將帥,與那些孩子見麵恐怕會造成不良影響。即便資金的來源有些可疑,由你來向孩子們提供物資最為合適,且不提加深院長與孩子們的關係能夠為孤兒院的運營提供最大收益,崇拜院長可比崇拜一名刀尖喋血的戰犯合適多了。” 桑奇欲言又止,與其說艾斯特是缺乏人情味,反倒更像是欠缺了某種情感。不過以他的立場,也沒有指摘艾斯特的資格,老人重新點燃油燈,目送著飛龍撲打雙翼,巍峨雄偉的身軀逐漸隱沒在夜空之中。 時間回溯至片刻之前,百夜峰頂的神殿之中,少年少女經過數個回合的交手,分別退回水池的兩側,一邊觀察著對方的步伐舉止一邊伺機發起下一輪攻勢。不同於上次交手時所使的以劈砍為主、靈動閃轉宛若揮舞藤鞭一般的劍招,黛爾娜這一次的劍招以點刺撩撥為主,配合突進後撤的步伐一擊即離,固然難以一次性造成重創,卻也更加難以把握其攻守之間的空檔予以反擊。 比起納萊耶風格以攻為守、行雲流水的劍招,這些招式反倒更像是風度翩翩的宮廷舞樂。很難判斷這兩種戰術孰優孰劣,不過對於以拳應戰的艾托亞而言,無疑是騷擾突襲的劍招更為難以應對——每當他試圖拉近距離,黛爾娜並敏銳地向後撤離;而當他難以招架長劍的鋒芒,不得不後退暫緩壓力時黛爾娜又會趁機奪取那處來之不易的移動空間。幾番拉扯後,艾托亞始終無法將二人的間距拉進至一臂能及的距離,反倒是他在劍幕的壓製下退無可退、盡顯頹勢。 黛爾娜向前踏出一步,向艾托亞的肩部接連刺出三劍,為了避免留下難以治愈的創傷她並沒有使足十分氣力,卻也足以令中劍之人暫時失去戰力。就在利劍即將刺穿皮肉的剎那,周圍的空氣變得粘稠而酸膩,就連空間似乎也發聲了偏折扭曲,緊接著一塊巴掌大小的石礫憑空出現,彈開了即將命中的劍刃。 艾托亞有些錯愕地看向滾落腳邊的碎石,他確實有考慮過用神跡協助戰鬥,不過他並不精於此道,勉強改變習慣隻會適得其反;而在石塊成型之前,他也僅僅是在腦海中閃過了“如果此刻湊巧有一塊鬆動的碎石能夠為我阻擋劍刃,那可真是幫大忙了”的念頭,甚至沒有完成神跡的禱告詞,石塊便已經出現在了預定的位置。 自從喝下水池中的稠密液體,艾托亞便有一種神遊天外的虛靈感——軀乾的動作都有著輕微的延滯,與之相對,自身的意識仿佛擴散進了四周的空間之中,隻需自己心念一動,便能影響空氣的流動以及周遭存在的一切實體。 雖然無法理解其中的原理,但是獲得了難能可貴的力量便沒有將其棄之不用的道理——艾托亞將注意力集中於神殿的墻角,在短短數秒之內,兩枚尖銳的石筍從石墻中拔地而起,像是投擲的長矛般激射而出,分別刺向黛爾娜的腰腹與眉間。首次使用這份力量的艾托亞顯然缺乏掌控力,生成的石筍不僅鋒利無比,投射的力道更是極其迅猛,幸虧黛爾娜眼疾手快地側身飛撲、避免了被直接洞穿胸膛的慘劇,石筍的尖端依舊在她白皙的臉龐上劃出了一道殷紅的血絲。 這般兔起鶻落的變故沒有留給艾托亞思索的餘暇,出於避險本能他立即將那兩枚傷人兇器碾作碎屑——這卻也使他失去了所有正麵防衛的壁壘。崩塌飛散的巖塊碎屑之中,一道赤紅色的閃電迅捷地避開落下的碎石並竄向前方,艾托亞甚至還沒弄清究竟發生了什麼,腹部便遭受了一記猛烈的肩撞,在他的脊背重重撞上石墻的同時,一柄長劍刺入了他左耳數公分外的石墻中。 透過劍身的倒影,他與那雙清澈的雙眸近距離對視。 眼眸中閃動著困惑的光芒,顯然少女依舊對是否應該對曾對自己手下留情之人痛下殺手而猶豫不決。不過在這個問題上艾托亞也抱有相同的疑惑——因為自負與膨脹的求勝心,他曾在戰鬥中險些失手殺害黛爾娜,如果少女不顧情麵地趁虛而入,那麼還勉強算得上扯平了先前自己的魯莽舉動,可以心安理得地予以還擊;而黛爾娜率先停手,他便也沒有道理率先向少女發難。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晦暗的陰翳逐漸擴散至整片日輪,如果二人繼續僵持下去,即便艾托亞能從這場內鬥中取勝,也無法趕上加護儀式的期限。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正當他盤算著該如何說服少女重新拉開戰鬥的帷幕時,山腰附近發出的龍鳴哀嚎使二人分散了注意力。 “那是——剛剛追逐我們的那隻黑龍嗎?”黛爾娜納劍回身,不知為何流露出了遺憾而留戀、甚至有些哀傷的神色。 “大抵如此吧,即便是血緣最為相近的飛龍,也無法發出如此嘶啞低沉的吼聲。” 艾托亞撐著圍墻,與黛爾娜並肩而立,此刻少女背對自己,披著輕甲的脊背毫不設防地暴露在外,隻需輕輕揮出一拳便能輕鬆拿下這場爭鬥的勝利——不過倘若他真的這麼做,那可就真的稱得上禽獸不如了。 黛爾娜背向燈燭,黑夜的薄紗蒙住了她的五官,即便是與她近在咫尺的艾托亞也看不清少女麵部的神情。然而少女的身軀卻微微發顫,似是恐懼,又似是悲傷,似是緬懷,又似是哀悼。 艾托亞輕輕扶住黛爾娜的肩膀,感受著軀殼的顫抖漸漸平息,與此同時心跳厚重的悶響沿著他的指尖一路上行,直至與另一股心率重合。正當他盤算著該如何安撫少女躁動的情緒時,一股濃烈刺鼻的硫磺味卻唐突地灌滿了鼻腔。艾托亞很是疑惑地四處打量,空空蕩蕩的神殿除了五人以及那一池凝液,便再沒有其他可疑的物件,然而那刺鼻的氣息卻如此強烈,絕不像是幻覺臆想的產物。 “快退開!在頂梁上!” 弗西格尖銳的咆哮聲終究是晚了一步。在眾人來得及做出反應前,火藥點燃的爆音便充斥在整座神殿之中,在百夜峰頂端屹立了千百年的神殿在硝煙與石屑的包裹下毀於一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