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首座與眾執事僧聚眾商議,有一個維那道:“這個人不似出家的模樣,臉上橫肉,還有一雙眼,兇險的很,如何能收留他在寺裡?” 首座對那個維那說道:“師兄,你是清貴之職,不當家不知柴米貴。看那包金銀情麵,暫且留下他,待得了金銀,他若不老實,再趕走他也不遲。需知,寺內收租,便是三五年也不過那麼多。” 又有知客說了那“不可說”之事。 首座道:“知客,你且去邀請客人到別處坐,我們到智真長老屋裡再商量。” 知客依言去了。 首座便來見智真長老,說道:“剛才這個要掛單的智深和尚,佛法精深,法相莊嚴,可容收留在寺。” 智真長老道:“待我看一看。”說罷焚起一柱信香,在禪椅盤膝而坐,口誦咒語,入定去了。 一炷香剛過,智真長老回來神來,對眾僧說道:“已知這個魯智深是個了身達命之人,隻是俗緣未盡,要還殺生之債,因此讓他來塵世中經歷這一遭。他本人宿根,還有道心。隻管收留他,此人上應天星,心地剛直。雖然時下兇頑,命中駁雜,久後卻得清凈。證果非凡,你們皆不及他。可記吾言,勿得推阻。” 首座正高興,隻道那包金銀已落入囊中,卻不料智真長老接著說道:“那包金銀有大因果,卻不能要,仍著他自己收著。” “那智深佛法還需歷練,留著金銀俗物在身邊,豈不耽誤他修習?還是收歸寺裡使用好,大不了算他幾分利錢。”首座勸道。 智真長老閉眼道:“但凡是自幼出家的人,從未享受過世俗的快感,所以一有誘惑就失陷,最不能忘俗。能大徹大悟的慧根人士,往往是富家子弟。釋迦摩尼本是王子,很早就過著錦衣玉食的生活,他父親為他修建了春夏冬三座宮殿,選來最妖艷美麗的女子來取悅他,然而肉欲的一切再也無法讓他滿足。隻有離開世俗,這才有了佛。” 首座哪裡聽得懂這個,隻是再三勸說沒用,智真長老都不同意。 眾執事僧出來,首座道:“且收留了那魯智深。長老堅持不要金銀,我隻得從他。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隻要那個和尚還在寺裡,日後有的是辦法對付他!”便留了智深在文殊院,眾僧各自散去。 且說這日晚間,智深回到選佛場中禪床上“撲”的一聲倒頭便睡。上下肩兩個和尚推他起來,說道:“使不得,既要出家,為何不學坐禪?” 智深道:“灑家睡自己的,乾你鳥事?” 那和尚道:“善哉!善哉!” 智深喝道:“善你一頭個哉!團魚灑家也吃,什麼是‘鱔哉’?” 和尚道:“卻是苦也!” 智深便道:“團魚肥甜好吃,哪裡苦也?” 上下肩和尚見他胡攪蠻纏,都不睬他,由他自睡了。 次日,兩個和尚要去對長老說知智深如此無禮。 首座擔心長老趕智深出寺,對二人說道:“長老說他日後證果非凡,我們皆不及他。你們且不要計較,休與他一般見識。”和尚自去了。 智深見沒人說他,白日從不念經,除了吃飯就是練武,每到晚便放翻身體,橫個大十字,倒在禪床上睡;夜間鼻如雷響;要起來凈手,又嫌茅房路遠,隻在佛殿後撒尿拉屎,弄得遍地都是黃白汙穢。寺內做工的老郎每日捏著鼻子灑掃收拾,苦不堪言。 有侍者稟首座說道:“智深好生無禮!全沒些個出家人體麵!寺中如何收留此等人!” 首座喝道:“胡說!他是相國寺智清禪師薦來,豈無體麵!他要是不體麵,我們就幫他體麵,後來必改。”自此無人敢說。 且說魯智深在五臺山寺中呆了些時日,久靜思動。 當日天氣晴明得好,智深穿了一身黑色和尚袍,係了鴉青色腰帶,換了僧鞋,大踏步走出山門來。 一時不知去哪裡,魯智深信步行到半山亭子上,斜靠著亭子柱,尋思道:“見鬼了!灑家往常好肉好肉每日不離口;如今到這文殊院做和尚,餓得都瘦了,練武都沒氣力!口中淡出鳥來!阿彌陀佛,佛祖保佑,今天無論如何也要弄些酒來吃才好!” 智深這邊正想酒哩,隻見遠遠的一個漢子挑著兩隻木桶上山,木桶上蓋著桶蓋。 那漢子手裡拿著一個溫酒用的鏇子,邊敲邊唱道:“九裡山前作戰場,牧童拾得舊刀槍。風吹起烏江水,好似虞姬別霸王。” 魯智深見那漢子挑桶上山來,便坐在亭子上看。那漢子來到亭子上放下擔子,正要歇息。 魯智深聞到一股酒氣從桶裡傳來,不由大喜,心道:“時不時念句佛倒也有用,佛祖這不就顯靈了?”他出言問道:“阿彌陀佛!你這漢子,桶裡裝的是什麼東西?” 那漢子道:“回大師的話,我這桶裡裝的是新酒。” “多少錢一桶?賣給我些!” “和尚,你莫不是與我開玩笑?”見魯智深要買酒,那漢子心裡鄙視,連嘴上稱呼都變了。 “你走這條路,不是去文殊院賣酒?灑家又不認得你,和你開什麼鳥玩笑?” 那漢子道:“我這酒,挑上去隻賣給火工、道人、直廳、轎夫、老郎們吃。寺裡智真長老早有法旨傳給我們這些賣酒的:但凡賣給和尚們吃了,我們都要被長老責罰,本錢追回,趕出屋去。我們借著寺裡的本錢,住著寺裡的房屋,哪裡敢賣給大師吃?” 智深道:“真的不賣?” 那漢子道:“殺了我也不賣!” 智深轉念道:“好漢子,有誌氣。你還不知道吧,你偷著賣給和尚酒的事被人發現了,寺裡已有人向智真長老首告了你。智真長老特地叫灑家在此,收沒你的酒!” 那漢子冷笑道:“你要是上來就收沒我的酒,沒準我就信了你的鬼話。你先問我買酒,卻不是露了餡?我看你收沒酒是假,自己想吃酒是真。” 被人識破,智深有些不好意思,放低了口氣道:“灑家不白收沒你,給你錢,這酒我替你賣給寺裡的幫工!” 那漢子見話不投機,挑了擔子便走。 智深趕下亭子來,雙手拿住扁擔,輕輕一腳,踢在那漢子襠下。那漢子雙手捂著下身,縮做一堆蹲在地下,半日起不得。 智深把那兩桶酒提在亭子上,從地下拾起鏇子,開了桶蓋,隻顧舀冷酒吃。 不多時,兩桶酒便吃盡了一桶。 智深擦擦嘴道:“漢子,灑家身上沒帶錢。你要是願意等,灑家就回去拿。你要是有事,就隻管去忙,明日再來寺裡要酒錢,隻管找魯智深,我給你雙份。” 那漢子蛋疼的緊,剛剛止住,又怕寺裡長老知道,丟了飯碗,哪裡敢踢錢的事。他看智深牛大的身材,料想打不過他,隻得忍氣吞聲,把酒分做兩個半桶挑了,飛也似逃下山去。 隻說智深在亭子上坐了半日,酒卻上來;到亭子下鬆樹根邊坐了半歇,酒勁越發湧上頭來。 智深把僧衣褪下來,兩支袖子纏在腰下,露出脊上花繡,扇著兩個膀子上山來。 來到山門下,兩個看門的和尚遠遠看見,分外不忿,便拿著竹板,到山門外攔住魯智深,喝道:“你是佛家弟子,如何喝得爛醉了上山來?你也不瞎,庫局裡貼著告示:但凡和尚破戒吃酒,先打四十竹板,再趕出寺去;我們要是縱容醉的僧人入寺,也吃十下。你自己滾下山去,便饒你幾下竹板!” 魯智深瞪起雙眼,罵道:“直娘賊!看你們兩個嘴邊的口水!自己吃不著,也不許別人吃!既然你兩個要打灑家,灑家便和你廝打廝打!” 那兩個和尚見勢頭不好,一個飛也似去報監寺,剩下那個和尚慢了一步,隻得硬著頭皮虛拿竹板去攔智深。 智深伸出左手兩個手指,輕輕夾住那和尚竹板,右手張開五指,去和尚臉上隻一掌。打得他踉踉蹌蹌倒在地上。那和尚爬起身來還要掙紮,智深再復一拳,把他打倒在山門下。和尚不敢起來,隻是倒在地上一迭聲討饒叫苦。 魯智深道:“灑家饒你這廝!看你以後還敢不敢攔灑!”他隨即踉踉蹌蹌顛入寺裡來。 寺裡已得了另一個和尚的稟報,監寺叫起在寺裡幫工的老郎、火工、直廳、轎夫,二三十人,各執白木棍棒,從西廊下沖出來,正好當麵迎著智深。 智深望見,大吼了一聲,好似嘴邊起個霹靂:“你們這些賊禿都來打灑家!”他大踏步沖上前來。 眾人不知他技擊本領高深,仗著人多,要來打他。不料被他搶過一條棒去,一連打倒好幾個。眾人這才知道他是個兇漢,慌忙都退入地藏殿裡去,關了殿門。 智深沖到階上,先一拳後一腳,打開殿門。那二三十人無路可逃,智深哈哈一笑,在地藏殿裡混打一氣。 監寺見不是頭,慌忙報給智真長老知道。 長老帶了首座,引了三五個侍者急忙來到廊下,喝道:“智深!不得無禮!” 智深雖然酒醉,卻認得是長老。他撇了棒,向前合掌低頭打個問訊,指著廊下,對長老道:“智深吃了兩碗酒,又不曾撩撥他們,他們卻一起來打智深。” 長老道:“智深,你看看這地藏殿的對聯。” 智深道:“灑家認不得這麼多字。” “我念給你聽:地獄天堂由一念,升沉宜自取;藏經妙理破諸迷,凡聖可參修。” “灑家……灑家……呃……不懂。”智深一個大酒嗝上來,酒氣中參雜著酸臭氣。 “罷了,你看我麵,快去睡了,有什麼事明日再說。”長老見智深眼睛發直,知道這不是講佛法的時候,隻得作罷。 魯智深對著那些幫工道:“灑家不看長老麵,定不與你們善罷甘休!還有你那些個禿驢,今日都把你們打死!” 長老叫侍者扶智深到禪床邊。智深“撲”的便倒了,險些把禪床砸塌。 眾多僧人圍定長老,告訴道:“本寺哪容得這個野貓,亂了清規!” 長老見群僧聲勢浩大,閉眼道:“既如此,不若讓他出門遊方去如何?” 首座大急,道:“雖是魯智深眼下有些聒噪,後來卻成得正果。不看佛麵也需看僧麵,且看大相國寺智清禪師情麵,饒恕他這一回。” 長老道:“既然首座求情,我明日待他酒醒,再去教訓他。” 眾僧冷笑道:“好個沒道理的首座與長老!”各自散去歇息。 次日,早齋罷,長老叫一個侍者到僧堂裡坐禪處喚智深。 那魯智深還未睡醒。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過了半晌,他忽然自己起來,半穿了僧衣,赤著腳,一道煙走出僧堂來。侍者吃了一驚,趕出外來尋時,卻蹲在佛殿後撒屎。 侍者忍笑不住,等他凈了手,說道:“長老請你說話。”智深跟著侍者到方丈室。 長老道:“你雖是個武夫出身,但已經出家,也曾摩頂受戒。僧家常理:一不可殺生,二不可偷盜,三不可邪淫,四不可貪酒,五不可妄語。你為何吃得大醉,傷了看門的和尚,打壞了地藏殿的朱紅殿門,打走了火工道人,還口出不遜,為何這般!” 智深跪下道:“智深再也不敢了。” 長老道:“寡欲清心,能受苦方為誌士,寬宏大量,肯吃虧不是癡人。你既然出家,如何先破了酒戒,又亂了清規?我不看智清師弟情麵,定趕你出寺,以後休要再犯。” 智深起來,合掌道:“不敢,不敢。” 侍者道:“這智深四處便溺,又不坐禪,還毆打眾人,選佛堂眾僧都不願與他住在一起。” 首座趁機道:“那就讓他住我房裡,早晚也好管教。” 長老便允了,首座領了智深到自己房裡,安排早飯與他吃;又用好言勸他;見他衣裳撕打壞了,也沒穿鞋,又取一領新僧衣,一雙新僧鞋,與了智深。 其後幾天,趁智深不在,首座便來尋金銀,隻是遍尋不著,心道:“酒後吐真言,須得把那醉貓灌醉了,才好詢問。” 首座那裡如何暫且不提,隻說魯智深自從吃酒醉鬧了這一場,一連十幾天不敢出寺門去,就怕忍不住飲酒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