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四月,踏青時節。 宋金剛懷攬女伴,身簇手下,春風得意地向白雲酒家走去。 到了酒家門口,宋金剛卻被酒家掌櫃攔下了。 居然有人敢攔鎮遠鏢局的總鏢頭? 鎮遠鏢局的第一號鏢師“鐵頭”吳勇第一個沖了出去,厲聲道:“敢攔我們鏢頭的路,你找死?” 掌櫃嚇得臉色蒼白,顫聲道:“小的不敢,隻是小店已經客滿,沒有位子了。” 宋金剛向來就不是個講理的人,橫聲道:“本大爺今天就要在你家吃,沒有位子也要找出一個位子。” 說罷,宋金剛揮手叱開掌櫃,摟著女伴,帶著一幫鏢師,威風凜凜地湧進了白雲酒家。 店內很空曠,滿大堂足足三十張桌子,卻隻坐了一個人。 一個黑衣緊裹,瘦若枯竹的人。 宋金剛望見空蕩的大堂,隻覺受到了掌櫃的戲耍,心生怒氣,正要找眼前這人的晦氣,這人卻先一步站了起來。 他一身衣物漆黑如夜,裹得嚴嚴實實,隻有一張臉露在外麵。 這是一張慘白的臉,毫無血色,眸子如毒蛇般陰狠,似人似鬼,令人看了害怕。 宋金剛走南闖北,見過不少惡人的臉,有的猙獰可怖,有的笑裡藏刀,有的叫人作嘔,可那些臉加起來都沒有黑衣人臉上的一根汗毛更能叫人感到驚悚、膽寒。 黑衣人開口,他的聲音竟比他的臉更陰森:“誰叫你們進來的?” 宋金剛迎著黑衣人毒蛇般的寒目,聲音竟都顫抖:“店……店內明明還有空位,本……本大爺為何不能進來?” 黑衣人道:“店內有空位,你就要進來。那地上有狗屎,你是不是也要吃?” 宋金剛麵色頓時鐵青,好像真的吃了一坨狗屎。 “不知死活的家夥,敢和我們鏢頭這樣說話!”吳勇怒喝一聲,人已沖了出去。 吳勇的武功或許不是鎮遠鏢局最高的,頭腦或許不是鎮遠鏢局最靈的,可他無疑是鎮遠鏢局內最會維護總鏢頭尊嚴的人,所以他才能穩坐鏢局內的第一號鏢師。 吳勇挺起頭,向著黑衣人肋下撞去。 吳勇能混到今天的地位,靠的不單單是忠心,也是有真本事的,不然也不會闖下“鐵頭”的名號。這一擊二十年功力的鐵頭功,連巨石都能撞裂,落到黑衣人瘦弱的身軀上,必定能將他撞得四分五裂。 吳勇出手便是殺招,他並不怕殺人! 致命的鐵頭撞來,黑衣人視若無睹,隻是揚起了手。 而他的手上,正握著一條漆黑的長鞭! 漆黑的長鞭,化作一道黑色的閃電,向著吳勇的鐵頭卷去。 眾人隻覺眼前一花,連黑衣人是如何出手的都沒有看清,長鞭便已回到了他的手上,竟似從來沒有被揮出過一般。 吳勇那顆引以為傲的鐵頭卻跳了起來。 鮮血如噴泉般自脖頸處射出,血濺三尺,失去了頭顱支撐的身軀還在保持著前沖的姿勢,沒跑幾步,便頹然倒地。 腦袋落到地上,頭蓋朝下,咕嚕咕嚕轉個不停,甩得鮮血四濺,好像一顆陀螺。 宋金剛臉色大變,他已看出了黑衣人的身份。 ——鞭出生死隔,人頭轉陀螺。 ——血陀螺! 陀螺是一種兒童玩具,用木頭製成,上大下尖,底下安裝小鐵珠,用抽繩抽打,可以在地上旋轉。 血陀螺手中的不是抽繩,而是長鞭。正如他抽的不是陀螺,而是人頭! 眾鏢師都愣住,感覺像胃部被人打了一拳,隨時都要嘔吐出來。 他們殺過人,也看過人被殺,可卻從來沒有看過這麼可怕的場景。 血陀螺簡直不是人,而是地府的勾魂使者,長鞭一揮,不僅勾走人的頭,也勾走人的命。 血陀螺冷目鎖向宋金剛,猶如盯住獵物的毒蛇。 懷中的女伴放聲尖叫起來,宋金剛見狀不妙,急忙大呼道:“血陀螺,你不能動我,我是……” 誰知話未說完,宋金剛眼前便出現了一道鞭影,然後腦袋一輕,整個世界都旋轉了起來。 ——他未說完的話變作了一口鮮血,他的人頭也變作了一顆陀螺。 鎮遠鏢局的鏢師們這時才反應過來,紛紛拔出腰間的長刀,嘶吼著向血陀螺砍去,誓要替總鏢頭報仇。 血陀螺麵無表情,隻是不斷地將手中的長鞭揮出。 揮一次鞭,地上便多一顆陀螺。 不過片刻,鎮遠鏢局一行三十七人的人頭,盡數化作了遍地飛旋的陀螺。 飛旋的陀螺,甩得鮮血四濺,宛如地府中盛開的彼岸花。血陀螺站在群花之中,恰似一個魔神。 酒家掌櫃不知何時出現在了血陀螺的身後,跪坐在地,神色驚恐中又帶著尊敬。 血陀螺頭也不回,好似背後也長著眼睛,嘶聲道:“替我找一個人,一個長著奇怪眉毛的人。” 二 四月,宴酣時節。 高朋滿座,推杯換盞,每個人臉上都帶著笑容。 能成為無憂公子慕容玉的座上賓客,無疑是一件很有麵子的事。 慕容玉出生於慕容世家,從小錦衣玉食、養尊處優,不僅文采出眾,武學天賦更是驚人,一雙判官筆使得出神入化,不過慘綠年華,便已在江南道武林中闖下了不俗的名聲。 不僅如此,慕容玉還是世間少有的美男子,江南道每個懷春少女的床頭,都必定掛著他的畫像。 慕容玉的存在,讓人明白了世上若真有造物主,那必定是個偏心的,不然為何隻把人間的美好獨賜給他一人。 有人說,一個人若擁有了慕容玉這樣的人生,那一定不會有半點煩惱,所以大家都稱他為“無憂公子”。 可今天參加宴會的人卻發現,這句話未免說的太過武斷,慕容玉也是人,自然也會有煩惱。 因為此刻慕容玉的臉上雖笑容和煦,眉頭卻一直緊鎖著。 究竟是什麼事情,竟值得慕容玉煩惱? 四海商會的會長海達富第一個按捺不住,道:“今後若再有人誇我富有,說我已能買下世間任何東西,那我一定狠狠地賞他一個耳光。” 金玉堂的堂主孫伯遠搭腔道:“這世上還有海會長買不到的東西?” 海達富斬釘截鐵道:“有,至少能讓無憂公子煩惱的東西,我就買不到。” 慕容玉這才發現自己並不是一個善於隱藏內心的人,苦笑道:“海會長當然買不到,因為讓我煩惱的並不是一個東西,而是一個人。” 世間萬物皆有價,人卻是例外。 因為人是無價的,人的愛情,人的忠誠,人的智慧,人的友誼,本就不是能用錢財買來的。 就算你真買到了,那也一定是假的。 孫伯遠好奇地問道:“什麼人?” 慕容玉道:“女人。” 海達富眼放桃光,大笑道:“能讓無憂公子煩惱的女人,一定是個迷人的女人。” 慕容玉道:“不是迷人的女人,是殺人的女人。” 海達富聞言臉色大變,失聲道:“你說的莫非是——” 慕容玉點頭,道:“不錯,我說的正是花蜂夫人。” 花蜂夫人! 聽到這個名字,在場的賓客們都麵色凝重起來。 如果說,慕容玉是全江南道女人的夢中情郎,那花蜂夫人就是全江南道男人的心中噩夢。 花蜂夫人是誰? 她是甜蜜的笑容,是醉人的眼睛,是勾魂的玉足,是朦朧的霧氣,是夢幻的霞光。 沒有人知道她的來歷,也沒有人知道她的名字。 人們用花蜂夫人稱呼她,因為她就像花蜂一樣,艷麗,卻帶著致命的毒刺。 甚至沒有人知道她到底長什麼樣。 她可以是名門世家的大家閨秀,也可以是青樓紅館的放蕩妓女;可以是青燈白衣的虔誠居士,也可以是放浪形骸的妖艷魔女——可無論她變幻成什麼模樣,都一定是最能勾起男人最原始本能的女人。 所以在你遇見她時,一定會千方百計地想去占有她。當你成功得手時,你會體驗到世間最美妙的樂趣,絲毫不會意識到自己已落入了她的溫柔陷阱。 於是第二天,你赤裸的屍體會出現在人最多的鬧市中。 你的生命,你的臉麵,你的名聲,就這樣沒有了。 永遠沒有了。 這一年來,折在花蜂夫人手上的男人,已足足有一百八十二人。 你永遠都猜不準,上一刻還嬌臥在懷的美人,下一刻會不會突然變成花蜂夫人,將你生吞活剝。 有這樣一個女人,怎能令習慣了偎紅倚翠的江南道男人安心? 孫伯遠道:“所以今日無憂公子大宴賓客,是想找大家一同對付花蜂夫人,消解這個無憂公子,同時也是全江南道男人心中共同的煩惱。” 慕容玉道:“不錯。” 孫伯遠道:“無憂公子可曾聽說過君山三友?” 慕容玉當然聽過。 江南道凡是有耳朵的,就必定聽說過君山三友的大名。 君山三友分別是——“大力鷹王”殷長空、“七竅靈狐”諸葛聰和“吸血蝙蝠”沈金樽。 殷長空的鷹爪功,據說已經達到了神鬼難測的境界,隨手一抓,撕鐵如紙。“大力鷹王,破肚開腸”,這並不是一句玩笑,敢和殷長空作對的人,無一不是被他一爪開膛,死相淒涼。 瘦公胖伯,秤不離砣。可就是這麼一對相交四十年的好朋友,卻在諸葛聰的離間下,兄弟反目,手足相殘,最終同歸於盡。兩人蹉跎了半生才拚下的權勢,輕易便被諸葛聰收入囊中。諸葛聰此人的心機之深,詭計之毒,簡直就是傳說中的“七竅靈狐”再世。 “吸血蝙蝠”沈金樽吸的不是血,而是血汗錢。別人雇夥計一天給一百文,他就壓縮到五十文。別人一天讓夥計乾四個時辰,他就強迫夥計乾八個時辰。或許正是沈金樽全然沒有良心,敲骨吸髓,才能掙下如山般的金銀財富。 孫伯遠道:“若是君山三友想要對付一個人,那這人還有活路嗎?” 慕容玉道:“絕對沒有。” 孫伯遠道:“可當君山三友傳出話來,宣布要出手對付花蜂夫人第二天,你猜發生了什麼?” “發生了什麼?” “他們三人一齊死在了鬧市中的臭水溝裡。殷長空那雙無堅不摧的鐵爪已被人擰斷,諸葛聰那顆聰明絕頂的腦袋不見了蹤跡,沈金樽的嘴裡也被塞滿了金條,他那號稱‘牢不可破’的密庫裡所存放的金條。” 孫伯遠道:“試問在場的諸位,可有一人的武力能高過殷長空?” 眾人嘆氣。 孫伯遠道:“可有一人的智力能勝過諸葛聰?” 眾人垂頭。 孫伯遠道:“可有一人的財力能超過沈金樽?” 連財大氣粗都海達富都無奈地搖了搖頭。 孫伯遠麵露不悅,譏諷道:“那麼請問無憂公子,連君山三友都對付不了的花蜂夫人,我們這群酒囊飯袋又憑什麼去和她作對?憑一腔熱血嗎?” 慕容玉不以為忤,依舊笑容和煦,道:“憑我們已經完全掌握了花蜂夫人的底細。” 他補充道:“這一個月來,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我翻閱了這一年所有有關花蜂夫人的資料,抽絲剝繭,終於讓我看出了一些蛛絲馬跡,知道了花蜂夫人到底是個怎樣的人。” 海達富道:“花蜂夫人到底是個怎樣的人?” 慕容玉正色道:“花蜂夫人並不是一個人!” 海達富瞪大著眼睛,道:“她不是人,難道是鬼?” 慕容玉道:“‘她’不是鬼,而是一個組織,比惡鬼更恐怖的組織。自一年前百兵門突然宣布閉宗隱世後,全江南道隻怕沒有比‘她’更強大的組織了。” 孫伯遠道:“正因如此,君山三友才會丟了性命,因為他們錯認為自己要對付的隻不過是一個胡作非為的女魔頭,而沒有想到那是一個層級嚴密、高手眾多、行事隱秘的強大組織。” 慕容玉道:“不錯。” 孫伯遠道:“而我們現在知道了這一點,必然不會重蹈他們的覆轍。” 慕容玉道:“不錯。” 孫伯遠道:“在座的各位英雄豪傑,雖比不上君山三友,但聯合起來,也不容小覷,足以和花蜂夫人抗衡了。” 慕容玉道:“不錯。” 眾人眼前一亮,不由有些意動。 花蜂夫人真正可怕的,是她的神秘未知。好比你走在林間小路上,看到了陰暗處的草叢,難免害怕裡麵是不是藏著毒蛇蜘蛛。可當你撥開草叢,真看到了毒蛇蜘蛛,反而沒那麼怕了,甚至還想著如何去消滅它。 如今花蜂夫人身上的“草叢”已經被撥開,哪怕她再強大,也有了被戰勝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