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鴻聽到這話,轉頭一看,是阿聰。 草窩頭等人燒完紙,收拾收拾就離開了,並沒有管季鴻和阿聰。 季鴻送阿聰到了樓外,問道:“阿聰,你方才所言當真嗎?會不會太麻煩你了。” 那阿聰道:“不麻煩。”季鴻感覺他雖然是笑了笑,但那笑容也很勉強。 又聽他道:“但我有個不情之請。” 季鴻道:“你盡管說。” 阿聰道:“剛剛鴻哥說到韶州,我便想起一個人,可那人雖說和我認識,但與我交集並不太多,人也多疑。不過,他和七哥家裡頗有些淵源,所以,還想讓鴻哥陪我去拜訪一趟七哥的母親。”雖然阿聰是七山霸表弟的舅舅,本應以叔侄相稱,但阿聰平日也習慣和季鴻他們一樣,管七山霸叫“七哥”。 季鴻聽了,問:“七哥的家離這裡很遠嗎?若是遠,我們可以騎馬去。”他想到林喜兒的馬還在馬廄裡。 阿聰道:“其實很近,就在城西。” 這話大大出乎了季鴻的意料,他原以為七山霸在此地並沒有親人。二人當下商量了一陣,約好第二天日間在城西的一處寺廟前碰頭。 七山霸在眾人麵前一直都是不拘小節的形象,因此季鴻原來以為,七山霸的住所也該與他的形象匹配,不是什麼特別好的地方。但當他遠遠看到那門戶時,若不是知道七山霸是金銀幫的大哥,他隻會當那戶人家的子弟一定是城中哪個官員。 七山霸的家在一條不算熱鬧的街,那府從門外看去十分氣派,紅墻碧瓦,門前有兩座石獅子。 季鴻不禁想起曾經的季府。 到了門前,阿聰輕聲道:“七哥的母親剛剛才知道七哥的事,等會兒你見了她,不要說話,我和她說就好。”季鴻點點頭。 阿聰上前叩了叩門環,半晌,門開了,卻是一個侍女。那侍女認得阿聰,對他點了點頭,退開一步。 季鴻跟著阿聰踏了進去,隨她穿過兩個庭院,在前堂坐下了。季鴻見這府中不僅有假山,還有水塘,庭院與庭院間層次錯落別致,一時間無法把這地方和七山霸聯係在一起。 阿聰對那侍女說:“你去請你們家夫人,就說有熟客來訪,不要說具體是誰。”那侍女應了一聲,便退了出去。 季鴻心中奇道:“這七山霸在城中幾乎無人不知,但他居然還能在此地有如此大的宅邸,不知是如何做到的。” 不多時,見那侍女扶出一個夫人。那夫人的頭發已經有些白,但看著也不算很老,還是很有氣質,隻是季鴻發現那夫人腳步有些蹣跚,不太協調。她半瞇著眼,那眼睛隻能看見眼白,似乎是有眼疾。 阿聰起身道:“陳家嫂子好,我來拜訪您了。” 季鴻心道:“原來七山霸本名姓陳。” 那老夫人認得阿聰的聲音,笑著緩緩點了點頭,落座後讓女婢奉茶,問是什麼風把他吹來了。季鴻在旁邊一直沒說話,阿聰和夫人交談一陣,那老人看起來是不知道麵前有兩個人,話題隻圍繞著阿聰。 阿聰喝了一口茶,道:“其實今日來訪,是有個陳侄子的朋友,要去韶州找人,想著您和李老弟熟悉,便想找您討一封書信呢。” 那老夫人本來神色如常,聽到阿聰說到七山霸,突然流下眼淚,顫抖著扶住桌子,就要站起來,口中道:“他那個朋友現在也在這裡嗎?”那女婢趕緊上去攙扶,季鴻兩步上去,輕輕按住她,道:“夫人,我在。” 季鴻見阿聰正對他使眼色讓他別說了,那老夫人卻突然一把抓住他的袖子,道:“我兒子,你知道安兒是怎麼死的嗎?” 七山霸的本名叫陳安。 季鴻一怔,道:“知道。” “你知道他是被甚麼人害死的嗎?”那老夫人聲音突然變大,眼睛似乎也要睜大,但終究還是隻有一條縫。 季鴻道:“知道。”阿聰聽到季鴻這話,驚得呆住了。 “那是怎樣的一個人?安兒,他一直心係百姓,卻還有人……還有人害他……”那老人說著說著,身子劇烈顫抖起來,聲淚俱下。 季鴻心中好似被一塊巨石擊中,這句話像一記耳光一樣甩過來,讓他臉上一陣熱,那晚殺人後的如溺水一般的感覺又襲了上來,但表麵上他還是沉默著。 過了一會,他啞聲道:“那個人……他……不是一個好人。” 那老人聽了,更加用力地揪著季鴻的袖子,好像要把它扯下來一樣,季鴻被拽得腦中發懵,但也沒掙脫,就任她拽著,聽她道:“那人,自然不是一個好人!……你是安兒的朋友,你是知道的,安兒是甚麼樣的孩子,他那樣的人,連一隻螞蟻都不忍心踩死……你是知道的,就是這樣一個好孩子……你一定要替他討回個公道,不然我這心裡總覺得……” 那老夫人的情緒好似越來越激動,說話也變得語無倫次起來。季鴻聽著,不知道為什麼想起了母親歐陽氏。他不知道該說什麼好,隻覺得那老人快把他的心哭碎了。 不想她難過,季鴻柔聲道:“好。”一邊輕拍老人的背安慰。 阿聰見狀,讓那侍女趕緊扶夫人回房休息。那老人離去不久,女婢拿來一封信遞給了季鴻。 出了七山霸的家門,季鴻隻覺得胸口悶得慌。 阿聰道:“我隻是不明白,鴻哥為何方才要說知道?” 季鴻道:“因為我確實是知道的。”說完,低下了頭。 阿聰並不知道那日七山霸和季鴻究竟發生了什麼,聽到這話,道:“如此說來,鴻哥既然知道來龍去脈,那七哥發生這樣的事,鴻哥心裡該是更加不好受。”說罷嘆了口氣。 季鴻隻覺得答應也不是,不說話也不是,他想到方才那老人的話,問阿聰道:“我之前隻認為七哥的母親不會不知道他在金銀幫做事,但沒想到他母親並不知道。這是怎麼一回事?” 阿聰聽了這話,神色好像有些難以捉摸,季鴻聽他嘆道:“其實七哥自離家的時候,便和母親說自己去做官了,反正他母親眼睛看不見,是真是假也不知道。” 阿聰繼續說,季鴻才知道,七山霸自加入了金銀幫,便再也沒回過家。七山霸的住所本來不在這裡,是後來才托人將母親從鄰近的鄉下接來虔州城的,那時,七山霸已經在金銀幫有了些聲望。人們隻知道金銀幫有一個七山霸,卻不知道虔州城還有一個陳安。 七山霸從來隻拜托小弟將銀子送給母親,陳安的母親也隻和人說,兒子在十幾裡外的縣裡做縣官,卻不知道兒子就在離自己很近的地方。七山霸死後,也隻是金銀幫的人傳話給陳母,說陳安外出巡視時被賊人所害。 季鴻問:“那七哥當初,為甚麼會加入金銀幫?” 阿聰道:“或許一開始,他隻是覺得銀子得的多,能給母親治病吧。”又苦笑道:“但其實我也不知道,隻是他某一日問我願不願意把鹽銷到虔州來。我想,或許每個人都有苦衷吧。鴻哥,難道你一開始就想加入金銀幫嗎?” 季鴻沒有說話。 過了一會,他又問:“那七哥為甚麼把母親接來了,卻還是不回家?” 阿聰道:“其實,我很理解七哥的。這就和賣鹽是一個道理。如果我發現了一個好的銷路,便很難再回到一開始的路子。人也是一樣,七哥肯定也明白,走得太遠了,想要回頭便沒那麼容易。他也是在保護他母親吧。” 季鴻想到那夫人的眼睛,不解道:“那七哥的母親為甚麼不去治病?” 阿聰看著天,嘆了口氣,道:“並不是不去治,隻是治不好罷了。可是盡管是這樣,七哥的母親還是日夜盼著他回家。隻是七哥不讓我們告訴他母親金銀幫的事,所以大家一直瞞著。也是苦了她們母子二人。” 又道:“其實,我倒是希望陳家嫂子的眼睛永遠也治不好。” 季鴻心情復雜地走了,他覺得阿聰的話好似有千斤重。他從沒聽阿聰說過這麼多的話,他隻覺得手臂仍然緊著,似乎那老夫人還抓著他的衣袖,那張臉在季鴻心中揮之不去。 回到了金銀幫的宅子,聽到林喜兒的馬正在後院的馬廄裡叫,他走過去,見那馬依舊是毛色發亮,真是一匹好馬,並沒有因為之前的長途跋涉就折了風采。季鴻嘆了一口氣,拍拍它,道:“馬兒啊,有時候我可真羨慕你……” 幾日後,季鴻胡亂編了個理由,說家中有人病重,便辭別了草窩頭等人,離開虔州,向韶州去了。 其實季鴻此去韶州,隻是好奇為什麼上官邢會被貶,他甚至沒有想好若是見到上官邢,該說什麼或做什麼。 季鴻也沒有去找柳娘,一是不方便,二是他覺得此事若被柳娘知道,他又要想一堆說辭來搪塞。 “等我這一趟去找了上官邢,便回來見她。”季鴻想到這裡,心裡有一絲絲高興。七山霸的銀兩加上他自己攢的銀兩,已經差不多夠給柳娘贖身了。 他隻希望自己能夠快些回來。 韶州離虔州確實是近,或許也是因為林喜兒的馬快,季鴻隻覺得自己早上才出發,傍晚便到了。 一路上,他隻覺得渾身難得的輕鬆。好似離開了虔州,他才又做回了“季鴻”,不用編瞎話騙誰,也不用做賊般躲著誰。 他按照阿聰給的方向,找到了那位李老弟所在的客棧。那李老弟其時正坐在櫃臺處,頭低低的,像是睡著了。 季鴻上前略略一拜,道:“陳安讓我來找您。”阿聰不知道季鴻想來韶州做什麼,找書苑www.zhaoshuyuan.com 但他囑咐季鴻,見了這李老弟,得先提七山霸的名字。 那人聽到“陳安”兩個字,緩緩抬起頭。季鴻覺得他應該比七山霸年紀大些,見他麵中凹陷,背佝僂著,看著十分消瘦,但眼睛裡卻閃著精光,讓人一看就覺得此人不簡單。 他盯了季鴻片刻,一句話也沒說。季鴻見他半天沒動,正想要再說一句,忽然想起那封信,便自懷中掏出來,遞了過去。 李老弟將那兩張紙拿到眼前,貼著鼻尖將信看了一遍,用一種捉摸不透的語氣說道:“沒想到陳安會交你這麼個白臉小朋友。” 季鴻又是一拜,道:“還想拜托李兄幫我找個人。” “哦?你想找誰?”那人似乎對這話頗有興趣。 “我想找上官邢。”季鴻道。 李老弟聽到這名字,眼睛好似忽然亮了,一陣狡黠的神色閃過,他“嘿嘿”著笑了兩聲,道:“有意思……明日我會來找你,今晚你先休息吧!” 不等季鴻回答,便站了起來。這人腳步很輕盈,沒兩步就上了樓,一點都不像是駝背的人。季鴻見了,隻得馬上跟上。 這客棧很舊了,地上積了一層陳年老灰,好似隻要輕輕一吹,就會飄起一陣塵土。李老弟帶季鴻進了朝南的一間空屋,沒再說什麼,轉身走了。 季鴻將門關了,躺到床上。隻覺得近日的很多事都有待細想,正想閉目養神一會,忽然覺得房梁一陣晃動。 他正奇怪這樣一間客棧居然還有別的人在住,一陣吱呀聲過後,那梁上傳來一陣歌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