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息了一夜,肖淩峰又背著季鴻繼續向北趕,他以為季鴻一直沒醒,但他不知道季鴻其實在昨夜醒過一次。 季鴻被肖淩峰一記手刀打暈後,又墜入了先前那個夢境。 而這次季鴻隻覺得自己如看客一般看著自己與師父。 “師父!你快醒醒!”季鴻看見自己搖著阿青,那張臉還很稚嫩,但已有些堅毅,就像自己的父親一樣。 “師父……”季鴻看著這一幕,心裡有些說不出的滋味。 他聽見阿青閉著眼睛對自己說:“我知道宋藥師在哪裡了。鴻兒,你看看那藥鋪後院有沒有炒東西的地方,那姓蔣的身上有點煙火味,他的手好像被燙了。” 然後他看見自己將師父扶到墻邊,跑了出去。 他也跟了出去,看著自己在後院裡找了一陣,在那院中的一處側屋看到了被五花大綁,仍在地上掙紮的宋藥師。 “這次與師父去了趟信州後,我便沒有再隨師父到過這麼遠的地方了。”季鴻看著自己替宋藥師鬆綁,心道。隻覺得這些事讓自己很是懷念。 然後他一轉頭,見那宋藥師身著黑袍,披著藍氅,對著阿青與自己一揖道:“多謝二位少俠相助,宋某實在感激不盡,這便是我那朋友所需的幾副藥。” 季鴻見他遞出一個小巧的麻袋。 他聽到阿青對那宋藥師笑道:“沒想到是宋師傅給的懸賞令。” “實是幫朋友的忙,卻沒想到當日會遇上不速之客,還讓阿青姑娘受累了。” 他聽宋藥師一臉歉疚地道: “阿青姑娘中了那毒砂掌,雖然眼下行動如常了,但若是要痊愈,恐怕隻靠宋某的針灸與幾副藥並不夠。阿青姑娘與季小兄弟既然住在福建,正好宋某在那武夷山的小結茅廬有位故人。二位一回,宋某就會修書告知他此事,阿青姑娘回去後便可找過去。此人自號白蟾居士,醫術精湛,可助阿青姑娘復原。” 季鴻見自己點了點頭,他心道:“白蟾居士?我竟忘了這名字,想來是過得實在有些久了。”他見自己與師父拿了那藥,一聲謝過便出了藥鋪。 他跟了出去,隻聽見師父對自己笑道:“鴻兒,方才我隻差一點就以為那假藥師要勝你了。” 他聽到了自己的笑聲,那音色很純凈,他聽見自己說:“師父這是甚麼話?我可是有武功在身之人,那姓蔣的本就在偷雞摸狗,這樣的人,怎麼可能勝得了我?邪不乾正啊師父……” 他聽到自己這大話,想笑卻又笑不出來。一眨眼,隻遠遠地見自己正站在街邊,手裡拿著那裝藥的麻袋。 “我大概是在等那拿藥的人麼?”他想著,下一刻,便見一個戴著鬥笠的男子點了點自己的肩膀。 “犀角散?”季鴻聽到那人低聲對那個自己道,那人穿著灰袍,腳下是一雙道鞋。 季鴻見自己點了點頭,將藥遞了過去,而那人將另一個裝著銀兩的布袋換給了他。 當這兩人逐漸淡出視線,周遭的一切開始變得模糊。而季鴻處在這如煙般的往事中,回望這一段,他長嘆一口氣,心道: “當年未曾料到今日的我會是如此。若是與舊日的自己相見,不知他是否也會對我失望?邪不乾正,那這麼多年過去,我到底算是變邪了嗎?哪怕沒有變成一個十足的惡人,我也已經做了許多錯事。” 這樣想著,他忽然感到一陣失重,身邊一切如同水墨般快速地淡去。突然睜眼,發現自己正對著屋頂的房梁。嘈雜的人聲正從窗外傳進來,夾著冷風,一陣接著一陣。 季鴻發現自己正平躺在床上,似乎並沒有前兩日那般難受,是實實在在的感覺,但他隻覺得心中的空落也充滿了實感。 他向旁側瞥了一眼,見那老肖頭此時插著雙手,手中握著那棍子,正坐在角落裡閉著眼睛,自己的劍被平放在桌上。 看著那老肖頭的腦袋一點一點,季鴻心中有一絲隱隱的觸動,但他沒有發出聲響,又將頭轉了回來,這樣一動後,他隻覺得一陣困倦又襲了上來,不出片刻又睡了過去。 而這一覺好似很沉,季鴻隻感覺忽而像是有微風從麵中拂過,十分涼爽,忽而又如同被放在炭火上炙烤,周身熱浪滾滾卻無法言說,而後一切轉為平靜。 不知過了多久,耳邊突然傳來一陣鳥鳴聲,這聲調同自己舊日在七臺山上聽到的不一樣,很是婉轉。 他的手指動了動,覺得自己好似躺在一個很硬的床上,蓋著一床棉被。 正想要睜開眼睛看看,隻一個瞬間,他感到一陣刺骨的寒意傳來。 是一把刀。 他瞇眼見著有個人正拿著一把尖刀,由上而下指著自己的臉,離他麵頰也就不到兩寸,冷月清光下,那刀映著點點寒光。 季鴻趕緊將眼睛合上,睫毛微顫,身子因為緊張微微抖了兩下。他心中一陣大驚閃過,暗自道:“這人是誰?他想做甚麼?”隻覺得後腦還在隱隱作痛,心裡一陣犯難,不知那老肖頭此時何處去了。 卻聽一個聲音在臉上方冷冷道:“你是被那奸人唆使,過來害我師父的麼?” 這聲音如玉石相碰,季鴻聽著,覺得是個同自己一般大的少年。他大氣也不敢出,聽那少年繼續用一種兇狠的語氣說道: “你休想做到!我師父是個善人,你騙得了師父,可騙不了我,怎麼可能這麼巧,他一到虔州,便遇到中了那毒的你?小賊人,看我怎麼收拾你!” 那人說著,將手上那刀在季鴻臉上比劃兩下,又拿在手裡轉了兩圈。 隻聽得那人“哎呀”一聲,然後是“噹”的一聲,那刀好似是掉到了地上。他聽那少年低聲碎罵了一句,一陣窸窸窣窣聲響起,似乎是彎腰去撿那把刀。季鴻瞇著眼睛睜開一條縫,見那少年穿著白色襴衫。 那少年將刀撿起來,自言自語道:“不對!等他醒了,我應當這麼說:‘你可以害我,但是別害我師父,我師父人可好了,他……’”卻是換了一種語氣。 季鴻心中一動,原來這少年竟是不知自己已經醒來。 “原來那老肖頭,是這少年的師父……”他心想。 那少年繼續道:“師父常帶我去吃好吃的,比如那紅湯麵……”他的聲色柔和,似乎這是一段十分開心的往事。 那少年還在細細地數著自己與那老肖頭的過往,明明都是些稀鬆平常的瑣事,季鴻聽著,心中卻泛起了巨大的波瀾。 “我原先竟將這人的師父當成一個瘋子,我怎能如此揣測他人……我曾經也有個師父,我的師父……明明也是如這人的師父一般……我師父對我也很好,可後來……可後來我做了甚麼?……我的師父,我的師父被我親手……我真的好……真的好後悔……” 那少年說得眉飛色舞,抬頭往房梁上看,沒注意到季鴻正在微微發抖,季鴻聽著他的話,隻覺得心中的痛苦突然又變得難以抑製。 “我不僅……親手殺了她,我還……”他又想起先前那些事,想到林喜兒說“我沒有你這樣的朋友”,一陣巨大的難過將他淹沒,他終於是沒忍住,眼睛一澀,幾滴眼淚從眼尾滑到了耳朵。 他朦朧中見那人的刀還懸在自己臉上,他當下卻是一動也不想動。 那少年口中還在念念有詞,忽然一低頭,看到季鴻的臉,驚得呆住了。他像被嚇到了一般,手一抖,那刀丟掉了地上。 那少年跳開兩步,又走回來細細地看,見季鴻眉間微動,似乎極力忍耐什麼。他慌張地道:“不不不,怎麼回事?你別哭啊!你是太痛了?這是怎麼回事?……你已經醒了?”他晃晃季鴻,季鴻沒有睜眼,眼淚卻越來越多。 “天啊!”那少年驚叫道,在原地跺了兩腳,像是被戳中了一般,聲音裡滿是懊悔。 季鴻正自流淚,忽然聽那少年轉頭道:“師父!” “師什麼父?去去去,讀你的書去,湊甚麼熱鬧?你以為隻要叫我兩聲師父,我便真成你師父了?薑小子,若是某日我被你爹娘打到半身不遂,你便真吃不了兜著走……”老肖頭不耐煩的聲音響起。 那薑姓少年聽了這話,頓時像是蔫了的茄子,沒了一點聲響。 “快去背你的書,春天不是還有學要考麼?”那老肖頭似是在那薑小子頭上一拍,那少年便沒了聲響,季鴻聽他朝外麵去了。 “小鬼,你哭甚麼?你為甚麼不躲?”老肖頭的聲音出現在床邊,季鴻睜眼,見他正抱著手,瞇著眼看著自己。 季鴻沒說話,又將眼睛閉上,側過身,將頭往內側偏過去。 “咦?小鬼,怎麼搞啊?學姑娘家耍甚麼小脾氣?別忘了你還欠我一筐蛇!”肖淩峰見了季鴻這副模樣,又好氣又好笑,隻覺得兩條小蛇不足以抵消這兩日自己舟車勞頓之苦,直接睜眼說起瞎話來。 “我……是個罪人。”過了良久,季鴻吐出這句話來。 “嘿嘿,有點意思,有點性格!那老肖頭便要問問了,你年紀輕輕便是罪人了,那老肖頭這把年紀,豈不是更大的罪人?”肖淩峰笑了一聲,拉了把椅子,在坐到床邊。 “我與前輩不同。”季鴻閉眼道。 他在上饒那客棧醒來時,便知這老肖頭並無惡意,反而是救自己於水火。他抽了兩下鼻子,不知為何,慢慢將上官府與季府的恩怨,自己是如何發現阿青便是仇家的女兒,如何遇到七山霸與柳娘,又是如何與阿餅同林喜兒發生沖突的事說了出來。 一開始他還語調平淡,但說著說著,或許是因為這些事在心中積壓得太久了,又或許是經脈受損這事給他造成了極大的打擊,說到最後,竟是嚎啕大哭起來。 “我負了師父,負了朋友……也負了自己,我……真看不起自己!”季鴻淚如雨下,悲痛地道,但心中不知為什麼好似輕鬆了一些。 “因此,肖前輩,我並不是甚麼值得你救的人,我這樣的人,已經……”他捂住臉,斷斷續續地道。 肖淩峰聽著季鴻的敘述,顯得饒有興味,不時哈哈兩下作為回應,但聽到阿青為季鴻所害,以及季鴻為柳娘贖身之類的內容時,挑了幾下眉,捋了兩把須,但始終是無甚表情,隻是眼神銳利地盯著季鴻看。 “嘿嘿嘿,小鬼,沒想到你的經歷竟如此精彩。老肖頭還真的不如你!”肖淩峰冷不丁冒出這麼一句,卻像是一點都不驚訝一般,季鴻愣了愣。 “小鬼,你可知我聽到這些,有甚麼感受麼?我並無感受!我隻覺得,若是你想死,這是極容易的事,但若是你輕易便死了,亦或是你去尋死,那麼你父親,或是你師父,再者說,你那叫林喜兒的朋友,鐵定十分失望啊!你這樣才算是確確實實地負了他們,若是如此,老肖頭也會對你不齒的。”肖淩峰靠在墻上,平靜地緩緩道。 見季鴻沒說話,他又繼續道:“小鬼,你還是太年輕了,你可知道,無論別人說出甚麼,做出甚麼,他們愛如何嚼舌根,與你又有甚麼關係?那武林大會是甚麼樣的,你連去都沒有去過,便聽風就是雨。你怎麼就不想用你自己的眼睛去看過了,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再去想自己會如何看?” 季鴻抹了一把眼淚,聽那肖淩峰繼續道:“小子,我便告訴你吧,人們常常愛問別人,自己到底該走甚麼樣的道路,該做甚麼樣的選擇,殊不知,要如何走這一遭,隻需要問問自己的心便是。你是甚麼樣的人,並不是由你的過去決定的,而是你想要如何繼續走下去。嘿嘿嘿,不過……若是你死了,那確實隻能看著以前了。” 說著,那肖淩峰站起來,摸了兩把自己的胡子,緩緩道:“小子,今夜時候也不早了。我也說了許多。既然如此,我便再與你說最後一件事,你所中的那紅花釀,我的一位舊友也曾深受此害,我沒能救下自己的好友,但我卻十分想救下你。這紅花釀已傷及你的經脈,不過這花溪鎮所產的蟾酥或許能對解這毒有所幫助。” 他踱到門邊,微微轉頭,卻隻是望著屋外的月亮。季鴻聽他道: “隻不過這也得看你自己的意願,嘿嘿,畢竟若你不想要這身功夫了,也能就這樣過下去。若是你仍有意復功,明日亥時便到對街的裁縫鋪等我。我昨日給你施了兩針,隻要你別故意運功,就不會痛……嘿嘿嘿……若是你無意……別想逃,那兩條小蛇也要賠給我……” 肖淩峰身影微晃,頃刻便不見了蹤影,隻留下一些尾音仍在這屋中回蕩。季鴻的臉上仍有些淚痕,他怔怔地呆坐良久,隻覺得心中感慨頗多,難於言表。 夜風忽起,卷來一陣馥鬱的香氣,他向窗外眺去,卻見就在那屋外,一樹不知名的花正在月光中靜靜地開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