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鴻聞聲,正要轉過來,聽李老弟說到“長懷安”三個字,本想蒙混過關,有個瞬間忽然想脫口而出道:“正是。” 但他忽然想到,這李老弟既然知道長懷安的名字,那也許對長懷安很熟悉,還是不要謊稱是他徒弟的好。當即轉頭說:“長道長並不是晚輩的師父,隻是晚輩的救命恩人罷了。” 那李老弟聽了,在黑暗中像是邪笑了一聲,道:“哼,難怪,你並非他門派正統弟子,自然不可能教你正統的掌法。” 又道:“你往後不要再使這種四不像的掌法了,給長懷安丟人顯眼。” 他接著道:“我與長懷安是舊識了。” 季鴻覺得他一直在暗處盯著自己,聽他問道:“所以是長懷安讓你來找大人的?還是你自己想來找大人?你找他有何事?” 季鴻冒起一陣冷汗,心道:“幸好我沒有說是他的弟子,不然恐怕很難自圓其說。” 他感覺到這李老弟應該是很熟悉長懷安的一個人,但看起來應該並不是結仇的關係,就是不知道究竟有多熟悉。 聽到李老弟問的話,季鴻本來在思考是不是該全盤托出上官府與季府的事情,又覺得這樣可能會有麻煩。 他忽然想到了師父,又想到曲靖山方才在房內說的話,靈機一動,對那李老弟抱拳道:“李兄有所不知,若乾年前上官府掌門失去了一個女兒,晚輩近來尋得了那女子的蹤跡,但上官府原掌門上官子初已經仙逝,因此長道長托晚輩前來拜訪上官……知州大人,告知他這位女子目前的下落。” 季鴻覺得自己的說法天衣無縫,見那李老弟緩緩點了點頭,心中鬆了一口氣。剛喘一口氣,那李老弟卻忽然欺近,在他耳邊道:“你在撒謊!” 李老弟這聲音嘶啞如刀割樹皮,但季鴻隻覺得他的聲音中略有寒意。一時間空氣好似凝固了,季鴻沒有動,他盡量讓自己麵色如常,心卻開始砰砰直跳,同時腦中飛快地思考著該如何回答。 那李老弟縮回腦袋,把手背在身後,繞著季鴻走了一圈,上下打量著他,道:“長懷安從不會求人辦事,你能騙得了別人,可騙不了我。” 季鴻覺得他的聲音雖然不是很大,但是一種肅殺之氣卻在空氣中緩緩蔓延開。 “晚輩沒有說半點假話。”從季鴻的聲音聽不出他的緊張。他決定賭一把。 那李老弟沒想到季鴻還在嘴硬,譏諷道:“你如何證明?” 季鴻將手伸進衣袋,摸出一件物事,在李老弟麵前展開,道:“這便是那證明。” 是那柄梨花簪。 李老弟把那簪子拿到光亮處,細細看了看,感覺那簪子精美異常,確實像是大戶人家的東西,他轉頭盯著季鴻,狐疑道:“這算甚麼證明?” 季鴻賭贏了,從李老弟的舉動,他知道了李老弟並不認得這簪子,而且李老弟說“長懷安從不求人”之類的,也未必是真的,也許隻是在詐季鴻的話而已。當然,哪怕李老弟認得,季鴻也沒有必要害怕,因為這確實就是上官蘭英的東西。 他道:“這是那女子的貼身物件,隻因是我尋到的,長道長便說,還是我直接來找上官邢會好些。” 那李老弟聽了,厲聲道:“放肆!知州大人的名字,是你可以隨便叫的麼?” 又問:“那女子現下在何處?為甚麼不自己找來?” 季鴻道:“那女子之前卷入了一件事,險些喪命,眼下在七臺山修養,暫時不方便活動。” 他說著,知道這樣的語氣足以瞞過李老弟,心裡卻覺得空落落的。因為上官蘭英確實卷入了眉山島的事,她也確實在七臺山住過很長一段時間。 那李老弟看起來也不知道“七臺山”在什麼地方,默默將簪子交還給季鴻,忽然一甩袖子,長嘆一聲,道:“我確實聽長懷安說起過,知州大人的侄女在多年前便失蹤了,有人說她死了,有人說她還活著。畢竟是在他手裡失蹤的,長懷安那樣的人,大概確實也不會拉得下臉來親自找大人。” 又道:“我在大人還是鹽鐵使的時候便一路跟隨。你想找他可以,但是得按照我說的做。其實這麼多年,知州大人隻當他侄女死了,我覺得你想說的,知州大人未必想知道,隻是,你既然來了,若是什麼也沒做就回去,估計長懷安那裡也為難。” 李老弟的語氣雖然嚴肅,但季鴻還是聽出了一絲無可奈何。 他對李老弟一揖道:“失散的親人能再團聚,應當是一件樂事才是。還請李兄幫忙。” 季鴻嘴上說著,心裡隻覺得麻木,他又說了一次謊,而他感覺自己對說謊好似已經輕車熟路。本來到了韶州,他已經是鐵了心要見到上官邢,但聽到李老弟的話,他又有些猶豫了。 李老弟道:“知州大人眼下正在城南五裡外的蓮花峰散心,你明日便可以去找他,碰到了他的隨從下屬,若是不讓你過去,隻需要跟他們說,你是新來的鹽商,想在韶州賣鹽,有鹽引但是需要大人的許可。” 季鴻道:“多謝李兄。” 李老弟對這話沒什麼反應,一轉身就往樓下去了,剛走兩步,忽然又轉頭道:“小子,我看在你是陳安的朋友的份上信你,若你方才說的有半點假話,那無論是你,還是長懷安,都吃不了兜著走!”說罷便轉身下了樓。 季鴻心裡一陣好奇,不知道長懷安與李老弟究竟是什麼樣的關係,忽然想到什麼:“是了,既然他曾是上官邢的貼身護衛,上官子初和長懷安相識,那上官邢也應當是認得長懷安的,那麼這個護衛熟悉他也就再正常不過了。” 他想起七山霸,隻覺得七山霸還認識這樣厲害的人物,真是十分不簡單了。想來他為了賣鹽,估計沒少打點自己的社會關係。 季鴻想起剛剛曲靖山在窗戶邊掉了幾根針,便往那窗子走去,在窗邊蹲下,就著月光看了一陣,發現地上果然有好幾根針。他怕有毒,在房內四處翻找,在櫃子裡找到一塊方巾,將那幾根針撚了,拿到眼前端詳。 這針看上去倒是都沒有毒,隻是閃著絲絲的寒光,季鴻剛想將這些針收進衣袋,忽然發現這些針好像粗細不一。那細的針在尾部還有幾圈螺紋,同市麵上的針好似有些不同。他仔細回想了一陣,感覺當時在翠屏山時曲靖山擲向自己的那針,好像是細一些的這種。 他心道:“難不成曲靖山還喜歡同時用兩種針?” 一般若是擅長用針的人,都會習慣用單一粗細的針,因為若是針的粗細不一樣,那在飛針或者施針時的手感也不一樣,想要同時熟練用好兩種針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方才這些針是一起掉到地上的,那很可能這些針在曲靖山的衣袋裡是混在一起的,那麼,曲靖山若是想要在危急情況下快速拿到適合的那種針,就更不容易了。 季鴻想了一陣,搖搖頭,自嘲道:“我還費勁想這些做甚麼,曲靖山這老賊,行事作風本就異於常人。”想著曲靖山剛才那副匆匆忙忙的樣子,不知道他此次來韶州究竟想乾什麼。不過,季鴻覺得曲靖山愛在什麼地方都與他無關,隻要不要再出現在自己眼前。 正想把曲靖山有關的事清除出腦海,忽然想起他讓付知臨中毒這事,季鴻心中罵了一句:“季鴻啊季鴻,知臨明明是你最要好的朋友,你怎麼可以放過曲靖山!”想著,暗自盤算下次再見到曲靖山,該如何應對。 他回到自己房中躺下,隻覺得世界終於安靜了。他閉眼回想著方才在曲靖山在房內和自己說的話,感覺那話裡似乎有很多細節。然後他想到了付知臨,其實他很難想象付知臨已經身亡,他的記憶還停留在他們從眉山島上大陸的那一日。 季鴻心道:“沒想到知臨的功力進步如此快,看來是在我看不見的地方用了許多功。”想起飛花劍還未練到極致,心中隻覺得又是愁苦,又是鬱悶。 想著想著,他閉上了眼睛,好像還做了一個夢,但是醒來後有些記不全了,隻是隱隱約約覺得哪裡不太對勁。 夢裡,他好像身處一片石林中,四麵都是高聳的石柱和料峭的崖壁,有些地方爬滿青苔,有些地方又是光禿禿的。那地方好像在七臺山,又有些不是太像。 他想不起來自己要做什麼,隻是進了那亂石堆。 然後他看到了一棵柳樹,垂著長長的枝條,那些樹枝在風中晃動,沙沙聲四起,周圍卻是一片死寂,好像隻有他一個人在此地。他忽然聽到一個聲音在背後響起,那聲音癲狂地道:“小鬼,我終於找到你了!” 也許是因為四周都是石頭的緣故,季鴻感覺這聲音好似從四麵八方傳來,不禁打了個冷戰。一扭頭,背後卻是空無一人。 然後他聽到了付知臨的聲音。 “救命啊!”這聲尖叫劃破空氣,但也是隻聞其聲不見其人。他往那個聲音發出的方向跑去,接著聽到“砰”的一聲巨響,好像有什麼東西裂開了。接著他聽到一個人說:“臨兒不要怕,我們回去吧。” 季鴻又往前跑了兩步,卻看見前方不遠處正有一個人從一個巨石後麵閃現,背對著自己,一句話也沒說,就跳下了崖去。那人好似是個和尚,但季鴻又不太確定,隻在夢中看見那人像是拿著一串念珠。雖然拿著念珠的未必就是和尚,但是季鴻還是把他當成了一個和尚。 他從背麵看不到那人的臉,隻覺得那人身子好像塊石板一樣,不自然地僵著向下跳去,可怖至極。他想再往前跑兩步,卻被一隻冰涼的手拉住了。他恐怖地轉頭一看,卻是阿青。阿青的臉像水波一樣一皺一皺,他聽到阿青說:“鴻兒,我們回家了。” 然後他一下就醒了。 隻覺得屋內亮如白晝,季鴻才發現忘了吹滅桌上的油燈,估計自己隻是小小地打了個盹。 他看著房梁,細細回憶剛剛夢裡的細節。他覺得剛剛這個夢十分真實的樣子,但想不起來是幾歲時的事情了。 夢中那個叫付知臨“臨兒”的人,季鴻猜測大概是長懷安,但是那個跳崖的和尚是什麼人,季鴻一點印象也沒有。他也不知道那個和尚跳下去,到底是在尋死,還是在逃跑。畢竟夢中那片石林應該是很陡峭,若是武功一般的人,這樣直直地跳下去也是死路一條。 “難道知臨曾在甚麼時候與甚麼人結下梁子?不,這決計不可能。他不是那樣的人。”季鴻想著夢中那和尚,心道。 他又仔細回想,覺得自己與付知臨切磋已經是很早之前的事了,若是之後付知臨的功力提升,也並不是毫無可能。隻是以季鴻對付知臨的認識,他不是一個會耍陰招的人。任華程的那件事,其實他有懷疑過付知臨,但又覺得付知臨和任華程同屬眉山派,未必任華程會不敵付知臨。 或許是因為長道長是一個德高望重的人,付知臨在季鴻的感受裡,也一直是一個溫文爾雅的君子形象。他也願意相信,偷換扇子,或是手刃大師兄這樣沒品的事,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付知臨大約是不可能做得出來。 季鴻亂七八糟地想了一陣,想到付知臨此時身中‘百步散‘,或許已經不在人世,隻覺得心中鬱結,閉上眼睛,不想接受這個事實。 他翻了個身,腦中忽然又冒出一個想法:“若是偷了曲靖山折扇的人並不是知臨,而是有人想嫁禍給知臨呢?” 他覺得這也是很有可能的事。畢竟相比季鴻隻在七臺山活動,頂多在九龍關賣點茶湯,付知臨的交際廣泛很多,大部分的人脈都與長懷安重疊。那在江湖上,熟悉付知臨,又與曲靖山和長懷安有過節的人,估計也不會是一個都沒有。 “不過,或許隻是一個夢而已,畢竟那地方看著也不像七臺山。”季鴻心想。他不記得七臺山上有什麼石林。 此時,油燈的燈芯還沒燃盡。季鴻沉吟良久,從床上坐了起來,怔怔地望著那瑩瑩火光,想起與師父在九龍關酒肆閑扯的情景。 方才,阿青也在夢中,看起來像是十五六歲的模樣,那夢中的自己大概就是十二三歲的樣子了。季鴻想到這裡,隻覺得心中一陣惆悵。他把那把梨花簪又掏了出來,對著火光反復把玩。他覺得這簪子真的很好看,若是這簪子從來不曾遺失過,那它戴在上官蘭英頭上,也一定是很美的。 自眉山島回來後,有時他甚至不知道,到底在心裡是該把她當成“阿青”,還是“上官蘭英”,雖然這明明都是同一個人。 他想到這裡,吹滅了桌上那燈,又躺了下來,卻覺得此時沒有什麼睡意了。過了一會兒,隻覺得臉上一陣冰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