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季鴻正專注手上,突然聽見身後一聲響,那竹子在他手裡本來就握不太穩,當下掉在地上,他一轉頭,見肖淩峰站在自己身後。 “小鬼,你可聽說過習武的大忌便是瞎用功,欲速則不達。”見季鴻默然不語,肖淩峰笑道:“不信?你可真是犟得很,這樣,我給你看個東西。你退開一些。”季鴻疑惑地退了兩步,就見肖淩峰腳在地上一踩,伸出右手一把抓住那根竹子,順勢舞了個圈,左手抓住竹子尾部,向前掄了兩個棍花,待得一劈直下,又向後掄了兩個棍花,又是跳起來一劈,那棍邊的風被耍得嗚嗚響,掛在樹上的麻布卻是沒有被撩動分毫。 “好!”季鴻看著,覺得肖淩峰敏捷輕巧,這簡單的一耍,也比自己舊日在翠屏山謅的那幾棍精妙百倍。一棍劈下後肖淩峰瞬即矮身,右手刷地將那棍朝旁側一點,木架倒在地上,而架子上那盞油燈竟是穩穩地立在竹子上。 見季鴻嘴巴張大,肖淩峰將竹子收回來,用左手食指拎起油燈,對季鴻笑道:“我這招‘亂點天宮’使得如何?” “自然是使得好,我還是第一次見肖前輩顯露武功。”季鴻由衷贊道,卻聽肖淩峰問:“那你猜,就簡單地讓油燈立住,我練了多久才成了這樣?” “一個月……還是三個月?”肖淩峰搖頭笑道:“錯啦!都不是,實際上根本沒有練成這一說,哪怕到了現在,我也未必每次都能讓這油燈不晃。” 季鴻略感驚奇,隻聽肖淩峰又道:“有時簡單的一招,心靜與不靜有極大區別,若是我心焦氣躁,這竹尖略偏一寸,使將出來便也差了千裡。” 肖淩峰說著,將竹子交到季鴻手裡,見季鴻左手指尖發紅,他指了指道:“被火燙了?小子,我方才在簷頂上見你比劃的幾下,剛開始兩下還說得過去,後來便越來越沒有章法,你是在畫花?還是在鬼畫符?若你那飛花劍法也需細致的手法,心靜與不靜必定也差了許多。心不靜時,還練它作甚?練得再多,也不如精練那麼幾下。” 見季鴻神色微微波動,肖淩峰覺得自己該回去了,他將地上木架扶起靠到樹邊,提過油燈掛到季鴻手裡的竹子上,向天指了指,笑道:“雨剛停的晚上好睡得很,這漫漫長夜,何必枉負了清歡?眉兄弟不是叫你用熱水泡手麼?” 說罷,肖淩峰背過身去,抬手揮了兩下,二話不說就躍上了回廊屋頂。 “肖前輩,多謝。”季鴻突然抬頭叫了一聲,見肖淩峰倏地就消失在夜色裡,他回到房內將油燈慢慢取下拎到桌上,出了會兒神。 三日後,季鴻去裁縫鋪子取了袍衫,等曹愈民幫自己穿上,他對著屋中鏡子看了幾眼,隻覺得活脫脫已是一個手藝人的裝束。曹愈民想來是沒指望季鴻短短幾日便上手,日間讓他繼續用竹簽戳絹布,或是讓他對著樣板,用毛筆在破布上練些花紋樣式。 或許是季鴻仍記著肖淩峰那“靜”與“不靜”的教誨,又或是籠麵繪畫本就是磨人心性的修煉,過了段日子,他隻覺得左手雖知覺仍舊不多,但隻用眼睛看著絹紗一處,哪怕落簽時手仍在晃動,臨戳下時也能正隨心意。 這一種變化讓季鴻很是高興,每日晚間拿竹子練劍也更有了些底氣。“或許我可以試著將右手的劍招先用左手比劃出來,反正熟能生巧,若是往後右手能有些好轉,也不虧。”季鴻如此想著。那劍譜中有些文字較為復雜,曹愈民作為一個粗人,不大明白,便讓他去鎮中書鋪找人代抄。 “我不認得的字,那位燕書手必定認得,他的字也好看些。”曹愈民給季鴻指了指方向。 季鴻順路找過去時,見那鋪子外掛著“書坊”的繡布招牌,一塊“古今名人文集詩詞歌賦”的木板立在鋪外,鋪內墻上也有一塊板,用遒勁大字寫著“縹緗堂”。其時正有個穿著素白襴衫,外披暗色氅衣的青年坐在鋪子長桌之後,翹著一隻腳,正單手拿著一本《舊唐書》在看。 那鋪子裡的架子層層疊疊地堆著各色書冊,架子側邊一個空格子裡還放著一隻青玉笛子,一股油墨氣味撲麵而來。北宋年間,市麵中書鋪盛行,花溪鎮中就有許多家,而這“縹緗堂”是寫狀抄書鋪戶,不止代為抄書,還做書證,與官府有所聯係,需當地人擔保,流程繁瑣,因此在花溪鎮並不多見。 季鴻到了店門前,上前對那鋪中青年溫聲道:“這位小哥,想問燕書手在麼?我有些書冊想請他幫我抄一抄。” 那青年抬起眼簾,上下打量了季鴻一陣,嘴角露出一抹輕笑,將手裡書往桌上一丟,站起了身。季鴻覺得這青年看著不像是大富人家,但腰間玉佩與架子上的玉笛都不像是簡簡單單就能在市麵上尋到的質色。 那青年聽了季鴻的話,下巴一抬,有些趾高氣昂地道:“在下就是燕書手,我們這兒抄書,二十文一卷。”季鴻點點頭,在身上摸了好一陣,十分扭捏地將幾枚銅錢掏出來,放在桌上,還有一枚掉在了地上。 那燕書手繞出來看了兩眼,見季鴻想彎腰去撿。“官人請裡麵坐吧,我來就好。”便將季鴻引進了裡屋。 那裡屋裡有一扇屏風與書攤外分隔,桌上掛著幾支細桿毛筆,還有山水硯臺,旁邊一個小小的香爐,十分考究。 “沒想到這書攤不大,裡麵陳設倒是很雅致,想來定是有許多人來這裡。”季鴻正想著,那燕書手拿來些白麻紙,坐到了自己的斜側麵。 “一卷?”燕書手挑眉問道,見季鴻點頭,他將紙攤開,磨了磨墨,見季鴻呆呆坐著,奇怪道:“你的書冊呢?” “噢……沒有書冊,我口述給你,你替我寫下就可以。”季鴻頷首道。 燕書手聲音一揚:“原來如此,那這是另外的價錢了。罷了,不要緊,你先說吧,等會兒再將餘錢補上便是。”說著閉目等季鴻開口。 季鴻清了清嗓子,回想片刻,緩緩將那《折花辭》背出來:“清流入田潤萬物,翻腕折花,如卿隔簾外,玉手點朱砂……”他背的是飛花劍法第一式“酥花點春”的功法和動作,“清流潤萬物”代指的其實是讓內力向五指流動,而“翻腕折花,如玉手點朱砂”是提示用劍之人在施展這一招時,起勢需先挽一個劍花,動作需要輕柔,點到為止,就如同替女子點朱砂一般。 燕書手寫了幾筆,抬頭笑道:“怎麼?官人莫不是想讓燕某給甚麼女子寫書信?” 季鴻搖頭微笑,繼續說了幾句,燕書手的眉頭慢慢皺起來,手上的筆落得好似也不太確定了。 待聽到季鴻背到:“作胡旋舞,落花千片,生生不息,九九歸一。”這句有關那招“花雨落”的功法時,他終於沒忍住,問了一句:“官人,你讓燕某記的這詞句,莫非是一套劍招功法?”說著朝季鴻的手看了兩眼。 季鴻沒想到燕書手會猜到,心中略奇,遲疑片刻道:“燕書手好眼力,這……的確是一套劍法。” “這聽起來像是一套劍法訣竅,看這詞句繁復,想來不是易學的招式,官人是打算作藏品用麼?”燕書手問道。 季鴻沉吟片刻,覺得告訴這位燕書手也無妨,旋即笑道:“非是藏品,是我自己要練的。” “噢?這倒有趣,這麼說,官人還是習武之人了?”那燕書手聽到季鴻的話,好像有些激動,但旋即又狐疑地問:“若說使劍,那官人這手是……” 季鴻簡短地搪塞道:“我患了隱疾,還在修養當中。”燕書手卻是哈哈笑起來,一下站起來,對季鴻抱了一拳道:“沒想到在花溪鎮還能見到與燕沖年紀相仿的武林中人。”季鴻聽他自稱燕沖,忽然想起肖淩峰好似曾和薑沁綿提到過這一號人物,想來是什麼厲害角色。 於是他也站起來,點頭笑道:“燕書手誇大了,季鴻也稱不上是甚麼武林中人,隻是曾會一套劍法罷了。如今雙手有疾,已經很久沒摸劍了。” “鴻兄弟何故如此謙虛?一朝入江湖,一輩子便是江湖中人。”燕沖聽十分豪邁地說道。季鴻此時正盯著桌上抄紙,沒看到燕沖聽到“隱疾”二字時神色中飄過的那絲不易察覺的嫌惡,心裡隻覺得他雖然看上去比自己大,但說的話卻有些天真的感覺,不禁想起林喜兒。 等那麻紙上的墨跡乾透,燕沖將紙折好遞給季鴻,笑著說:“既然鴻兄弟同為習武之人,這差價便免了,就當燕沖交個朋友了。”季鴻沒想到幾句話便撿到如此的便宜,誠惶誠恐地低頭接過,連聲道謝,慢慢將紙塞進懷裡。 等季鴻告辭,那燕沖站在鋪子邊看著他的背影,自言自語道:“甚麼樣的隱疾會讓手如此不便?這往後還能使劍麼?鴻兄弟怕是有些太過體弱了。” 那燕沖的字跡果然娟秀,“和師父的手書相差無幾”,季鴻心中對那《折花辭》抄句如此感慨道,回了曹愈民的宅子,在屋內將那幾張紙掏出來看了又看,心裡實在是喜愛。 又過了數日,這一日早間天氣似乎格外冷,季鴻披了件繭袍,趴在院子石桌上戳絹布,隱約覺得天上好似飄起了毛毛雪花。就在此時,那扇院門忽然響了兩聲,季鴻喊了一聲,曹愈民此刻正在後院紮燈籠骨架,並未聽到。怕是黃綾教來叨擾,季鴻等了一陣,聽那敲門聲又響起來,卻不急促,屋外像是站著一個很有禮的人。 “是何人來訪?”季鴻湊近門邊大聲叫了一句,卻聽屋外的人驚喜道:“季賢弟!” 門開了,是薑沁綿。季鴻見他雖還穿著同舊日類似的衣衫,披了件皮裘,但今日他的眉眼中似乎有些別樣的神采。薑沁綿上前一步踏進院子,季鴻發現肖淩峰站在後麵叉著雙手。 “肖前輩。”季鴻笑道。多日未見肖淩峰,再見之時季鴻隻覺得激動,心中想起那晚肖淩峰的點撥,感慨良多。 “嘿嘿,小鬼,好像還不錯?”肖淩峰挑了挑眉,也笑著挪進院子,左右看了幾眼。 “季賢弟,師父說你在此地乾事,我看此地甚好,等我從京城回來,定要來你這裡買上幾盞掛燈。”薑沁綿一手搭上季鴻,眉開眼笑地道。 “那可真是太好了,文遠兄是近日便要上京了?”季鴻笑問。 薑沁綿這時將手放下,點點頭正色道:“正是,季賢弟,我今日午時就去了。不過,到了京城也需要等到春季才開省試,等到回來這裡,或許得四月了。”他說著,神色有些不舍,對季鴻嘆了口氣,笑道:“那日羽萍香坊一別後便許久未與季賢弟再見,家中車夫眼下在打點些行裝,正好師父也要來找你,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我便想著跟來看看呢,不知季賢弟近日如何。” 季鴻想起那日從燕沖那兒拿回來的《折花辭》抄本,點頭道:“文遠兄,若你目下有閑,我前些日子在坊間找人抄了些東西,我看那人字跡秀美,文遠兄有沒有興趣看看?” “哈哈!可以,快快拿來,正好讓我瞧瞧是我的字好看還是那抄書人的字好看。” 薑沁綿袖子一甩,像是十分感興趣。 等季鴻將那幾張紙拿到他眼前,他先是瞟了兩眼。 “噢!此句當真絕妙,是何人所作?……不錯……甚好!”薑沁綿贊嘆兩句,忽然看到那詞句當中的一個字。登時愣了愣,小心翼翼地問道:“這……季賢弟,這抄本可是縹緗堂那位燕沖的手筆?”想來是燕沖有什麼慣用的書寫習慣。 季鴻點點頭,見薑沁綿立時像是霜打了的茄子蔫在了原地。 之後季鴻與薑沁綿又閑扯了幾句,見他興致一直不太高,待得將薑沁綿送出門去,肖淩峰還在院子裡。季鴻心中有些擔憂:“肖前輩,我是不是做了甚麼錯事?” “你不要管他,他便是事事都想與那位燕沖齊平。”肖淩峰笑了一聲。 “文遠兄為何如此?”季鴻不解道,他初遇燕沖時,覺得燕沖雖然也作讀書人打扮,有些書畫功底在身,但氣韻上其實還是不如薑沁綿。 “便是為了那邵家小姐了。”肖淩峰攤手道,見曹愈民此時從後院迎了過來,他對曹愈民叫道:“愈民兄弟,我要將這季小鬼借去幾日,等我二人從遊方醫會回來,他再繼續跟你乾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