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弼臣(1 / 1)

當李斯得知安懷進入皇帝轀輬車的時候,趙高幾乎也是同時知曉。   他從車中探出頭去,聽了下屬的稟報,旋即縮著身子回到車內,頓時覺得屁股不再那麼疼了,快意地說:   “那小子,已經上車了,他死定了。”   胡亥畏懼地看著身邊女婢的屍體,魂不守舍喃喃道:“你說安懷嗎?父皇哪會舍得殺他,他是父皇要留給大兄的弼臣。”   “扶蘇?”趙高冷哼了一聲,掩飾著心中的嫌棄,提醒道:   “扶蘇若是繼位,你我,在這天下再也沒有立錐之地!”   “不會的,”胡亥慌忙搖頭:“大兄心地純善,當日父皇殺幾個坑蒙的術士,他都出麵求情,要不然也不會被父皇丟到塞外受苦!”   “受苦?”趙高氣憤得難以自抑,他不明白,同是始皇帝的子嗣,怎麼會相差如此之大,胡亥的短視令他難以理解,真不知道是哪個媽生的。   “蒙恬手握三十萬秦軍精銳,擊退匈奴八百裡,邊境哪裡還有什麼兇險的戰事,這是讓扶蘇立軍功,親近蒙氏兄弟,為他上位做準備。”   “不,不!“胡亥依舊不信,看著眼前的女婢,他還是覺得扶蘇,乃至蒙恬,都比趙高來得麵善,他說道:“蒙氏三代事秦,忠心耿耿,斷不會為難我的。”   趙高有些無語,一時間不知所措,他秀於內,鈍於外,連李斯都可以蒙騙,卻勸不動這等頑逆豎子。   這是他怎麼也想不到的情況,但是如今箭在弦上,不得不發,李斯等人斷然不會擁立扶蘇,這其中的委婉曲折,怎麼跟這不成器的胡亥說得明白。   他看著胡亥畏畏縮縮的表情,心如死灰,心道你要蠢死了,還要連累我也跟著死,同是贏姓族人,自己這般手段高明,僅僅隻是因為不是嬴政一脈,這讓他如何甘心。   天道何其不公?   他一揮手,將胡亥麵前案幾打翻,酒肉乾果撒了一車,胡亥更加畏懼,搶先抓起一壺酒,背抵著車廂,口中低呼:   “仲父,不要,不要動手,這葡萄釀可是不多,都打翻了就沒得喝了。”   秦,富有四海,當下是大位之爭,天下便在手心手背翻轉中,胡亥的眼中卻偏偏隻有這一壺葡萄釀。   趙高當真是啼笑皆非,悻悻說道:   “罷了罷了,既如此,你我就是做人臣命數,也強求不得,隻不過扶蘇上位,淳於越古板得很,公子以後可要多讀書,免得打板子,我也跟著受罰。”   “他敢?”胡亥一聽到要讀書,立即怒了,膽氣也壯,頭腦靈活起來:   “他那個老頭子,不過是個博士,還能管得了本公子?”   趙高冷笑:“扶蘇還沒有繼位,他就能說動扶蘇冒死進諫,若是扶蘇繼位,他必是升任丞相,屆時,你我可就在他的手下,須得看些顏色才行。”   “啊?!”胡亥大驚,冷靜下來一想,還真是這樣,當下心急如焚。   酒肉美女,統統沒有,整日讀書,大兄扶蘇自身就是這樣,到時候管束起他來,似乎也在情理之中。   既然如此,活著還有什麼意思?   他喃喃自語:“不爭,生不如死,爭,敗了也不過是個死,若是勝了,哪還有誰能強求我讀書?”   趙高懵圈,有點跟不上胡亥的思路節奏。   “進退大不了都是一死,大丈夫豈能受製於人,憋屈致死?”   胡亥丟下手中酒壺,瞪大眼睛對著趙高說道:   “今退,生不如死,進,大不了也是一死,等死,死國可乎?”   趙高簡直要窒息了,這,這是何其難以理解的腦回路。   大智若愚啊!   他難以置信,幾乎在夢中,趕緊抓住胡亥的手,鄭重發誓:“公子大誌,敢不效死?”   胡亥咬牙點頭,趙高激動地說:“我這便去為公子謀劃,放心,那李斯誌大才疏,可不是我的對手!”   說完,趙高轉身下車,聽到胡亥叮囑:   “我若登位,仲父可不許逼我看奏折,太重!”   趙高一個趔趄,差點摔下車去。   李斯與趙高等人,各有謀劃,而安懷卻是毫不知情,此時他心靜如水,卸下腰間佩劍,交給身邊近衛。   近衛沒有做聲,鄭重地雙手接過他的佩劍,俯身行禮。   明知是赴死,毫無畏懼之色,大秦烈士,當如是。   安懷登上轀輬車,整頓甲衣下擺,俯身進入,跪坐稽首。   “免。”始皇帝的聲音如常。   安懷抬起頭,看到始皇帝正在一張薄絹上書寫,手中拿著蒙恬敬獻的竹管兔毛筆。   這種筆,比起用竹節沾墨書寫,可是方便太多了,寫得字體也好看,蒙毅也有一支,安懷這麼想著。   可惜蒙毅不在,蒙毅於他而言,亦師亦友,如今沒有機會見上最後一麵了。   他心下有些黯然。   “何為弼臣?”始皇帝一邊埋頭書寫,一邊問道。   安懷聽到皇帝發問,有些出乎意料,他還以為上來就是試丹。   前麵五名近衛,下了轀輬車,一言不發就自刎,也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該不會是說錯了話,犯了大錯?   他謹慎地回答:   “弼臣,輔佐君王的能臣。為人臣者,上為國君分憂,下為蒼生解難,對外抵禦入侵,對內公正廉明,能做得其中之一者,可以稱作弼臣。”   始皇帝詫異地停筆,抬起頭看了安懷一會,又低下頭繼續書寫,絹書不很大,字並不多,很快就寫完了。   他將毛筆裝入一根大一點竹筒之內,才開口說:   “你自小,陪著扶蘇讀書,扶蘇寫的那些文章,傳揚天下,世人都說他仁愛無雙,賢名遠播。”   安懷低下頭,有些緊張。   始皇帝接著說道:“那些文章,都是出自你的手筆,是也不是?”   安懷的額頭滲出汗來,端正地俯首,不作回應。   “你是不敢說,還是不願意壞了公子的名聲?”始皇帝再次問道。   安懷將額頭按在車板上,隻覺得臉上發燙,這事情,除了他和扶蘇,並沒有第三人知曉,他想不通皇帝是怎麼知道的。   始皇帝發出輕輕的笑聲,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其中的意味讓安懷難以揣摩,似乎有些高興,又似乎有些惋惜,兼或還有一點後悔。   安懷無法確定。   始皇帝終於還是放過了他,回到剛才的話題:   “安懷,你所說的弼臣,該不是蒙氏兄弟吧。”   這次,安懷漲紅了臉,點頭稱是。   始皇帝微笑,示意安懷起身,然後才說:   “李斯曾言,法家有三重,名曰法術勢。這其中,法為本,術為節,勢為根。”   安懷靜靜地聽著,他一直就是敏而好學的,始皇帝麵色紅潤非常,完全不像是有病的樣子,興致似乎很高,他繼續說道:   “若是能夠借助君主的勢,依照國家的法度,不拘一格地采用術,哪怕是違背君主的命令,反對君主的錯誤行為,讓國家轉危為安,使君主洗刷恥辱,一心成就國君的最高利益,那才是弼臣。”   大秦依法家治國,秦法森嚴,不可有些許的逾越,而在法度之上,就是始皇帝一言而決。   如今,安懷卻從始皇帝的口中,聽到違抗君命也可以這樣的話,讓他簡直不能相信眼前的人,就是始皇帝。   始皇帝抬起頭,似乎在看向車外,口中說道:   “蒙氏兄弟,我大秦之柱石,但卻不是我大秦的弼臣,所謂弼臣,少之又少,但也不是沒有,譬如,信陵君魏無忌算得上一個。”   竊符救趙的魏無忌?   安懷聽到這裡,似有所悟。   始皇帝收回目光,看向安懷,最後說到:   “譬如,中郎安懷,也算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