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古鈺直到靠近岸邊都還在想事情,忽然,一雙有力的大手朝著他抓來。 他被人從湖裡拽了出來。 耳邊是一道穩重而顫抖的聲音:“小黎,真沒想到,你真的還活著……” 黎古鈺記得他,是那五年裡他唯一結交到的好友——林南。 時隔一年多,他一點兒沒變。 依舊是一頭灰白色的寸頭,黑眉毛,二十多歲,長相廝文溫和,穿著一整塊的栗白色麻布。 由於他是某個神教的教徒,所以那身粗布被他穿成了一種很莊嚴的風格。 而且,他的行為舉止一眼就能讓人知道他是信神的。 “自從那天分離以後,我就一直在後悔……要是當時我能陪你一起走,你可能就不會……”林南平淡的語氣裡參雜著悲傷。 他一直在說話。 可能他這一年來的唯一改變便是平靜的話語裡多了這分悲涼。 黎古鈺記得林南所在的教義是以“波瀾不驚”為宗旨,他也向來是一個處變不驚的人。 不以物喜,不以己悲。 今日他算是破戒了。 “可能你會恨我吧,但我實在鬥膽,所以,那日我一聽說這邊出了怪事,出現了一具活著的骷髏,我便來了。” 林南依舊保持著他一貫的莊嚴坐姿,隻是閉眼微笑,說:“我在此地等你九十三日了。” 黎古鈺穿上了他帶來的衣物,外套是一件深灰色大衣。 他眼睛盯著湖麵,卻不知道說些什麼。 五年前,他倆因為一些所謂的緣分成了朋友,具體什麼的他想不起來了。 現在,他就隻記得他和林南曾經當過一段時間的摯友。 至於更多的,他完全不記得。 黎古鈺從衣服口袋裡生疏地翻出來了紙和筆,這才回了他的話。 “沒事,我都不記得了。” 這是實話。 不僅那些往事不記得,而且連帶著對這個朋友的感情也沒有。 “是嗎?” 林南愣了愣神。 不知是想了些什麼。 “那你餓了沒有?我帶你去吃晚飯吧?”林南閉眼微笑,而後睜眼平靜地看他。 “你有錢了?”黎古鈺驚訝。 “嗯,近來神教崛起,我也成了一位小有名氣的教父,有教堂供著了。”林南語調平淡。 仿佛隻是在陳述一件不是多麼重要的事。 分明之前因為神教教徒受到社會驅逐,他好幾次差點兒餓死街頭。 “行,那老規矩,酸辣蘿卜丁吧。”黎古鈺寫道。 林南看完這排字,再次閉眼微笑著搖頭,道:“你果真要如此嗎?” 黎古鈺有些愣,“怎麼了嗎?” “我胃癌三年了。”林南低聲道。 “我完全沒印象。”黎古鈺皺眉。 看來,自己還未記起來的貌似都是一些不太好的記憶,這種不斷揭人傷疤的對話,他真是一個字也不想繼續下去。 “你沒去治病嗎?”黎古鈺又問他。 “沒有,我沒有那麼多的錢。”林南總是這般微風不燥,笑道, “可我想著你會回來,所以,我未來遺產的受理人是你。” “你管好你自己就夠了。”黎古鈺摸著筆桿子心裡有些煩躁,本來隻是想上岸,結果因為想起欠了瘋媽媽人情想去找她,現在又來一個老友。 他搖筆寫下, “算了,我先帶你治病吧。” 暮灰城。 僅是一年的時間過去,往日的那些熟悉的東西便完全失去了從前的影子。 城市中引領時尚的不再是娛樂明星,而是衣著莊嚴肅穆的教父。 商城裡擺著的不再是琳瑯滿目的商品,而是花樣百出的開光神器。 什麼菩提手串,桃木劍,月光寶石,太陽神的拐杖…… 亂七八糟的。 人們的行為也都被一種笨拙而滑稽的虔誠所驅使。 連林南,也不復往常記憶中的健步如飛。 如今的他更像一個即將落幕的老者,溫柔而慈愛地注視著一切。 黎古鈺領著林南來到醫院,他才剛進入醫院,就被裡麵荒唐的一幕給驚呆了。 白色的瓷磚到處塗鴉著大小咒語。 神仙雕像擺滿了走廊。 走廊上,一個車禍患者的病床前,聚集最多的不是醫生護士。 而是一堆嘴裡念念有詞的神棍老頭。 黎古鈺在掛號處站了半天沒人搭理,被迫盯著那些人跳了一下午大神舞。 病床上的那位患者便在那些神神叨叨的裹挾下流血而亡了。 他讓林南找一個地方安靜坐好。 自己又跑到醫院樓上去到處找醫生。 直到後來,一個光頭的和尚披著一身袈裟說要去坐診時,黎古鈺再也忍不住了。 他下樓去找林南,卻不知如何開口。 “小黎,其實我也在害怕你回來……你現在是不是也討厭我們這種人了?”林南問他。 黎古鈺曾經和林南說過,他這輩子,不信鬼神不信邪。 雖然沒有明確指出過討厭神明,不過,卻是一個相當典型的反駁神論者。 “怎麼,真教徒被假神棍給嚇怕了?”黎古鈺被氣得有些想笑, “還是說,如今得了病,神仙沒來救你,你對神失望了?” 林南:“沒有。” 他虔誠地雙手交叉道,“浮笙釋神從來都是我心中唯一的信仰。” 林南的表情溫和而平靜,仿佛什麼也打擊不了他。 黎古鈺盯著他,似乎是想起來自己當初好像就是因為嫌他太迂腐從而關係決裂。 一個愛神不愛己,連朋友都能隨意割舍的浮笙釋教徒…… “你餓了沒?”黎古鈺忽然問他, 如今醫院的這副荒唐做派,要想醫好林南的病隻能另尋他處了。 林南點頭,吃東西如今對他來說已經非常奢侈了。 不過,能與朋友相邀,便是幸事。 “還記得我身體剛開始生長出器官時你帶我去的那家飯館嗎?” 林南閉眼點頭,“記得。” “你說那裡的稀飯很……我倆去那裡吃飯。”黎古鈺提議。 林南直接起身。 兩人走出醫院的時候已經快要接近半夜了。 城市燈火輝煌。 這是黎古鈺待在湖底時曾心心念念的熱鬧。 隻見街道上人來人往,有跑步的,有遛狗的,還有小吃街,有神棍做法…… 本來黎古鈺唯一的念想就是上岸熱鬧熱鬧。 可就在他爬上了岸後,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那種強烈的執念卻陡然間消散。 這種感覺還是蠻若有所失的。 紛擾的街道上,黎古鈺走在前麵,林南遠遠跟在後麵,兩人之間的話並不多。 光看這樣,沒人知道他們曾經都是對方唯一的朋友。 也曾是一對生活上的難兄難弟,平時少不了互相幫襯,同甘共苦。 不過,後來貌似因為一些互相不能原諒的事鬧得關係徹底破裂。 如今再次相處起來總會有一股奇怪的生疏感。 可謂最陌生的朋友。 黎古鈺一直在想事情,可無一例外,除了那五年裡零碎的一些片段外,他什麼都不記得。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的名字為什麼會叫黎古鈺。 不知道為什麼和林南決裂。 記不起林南是一個什麼樣的人。 不記得瘋媽媽的樣貌…… 他想的入神,步伐不自覺加快,等他回過神來時,身後的林南已經不見了。 那一刻,秋夜冷風吹得他的腦袋咚咚響。 仿佛有什麼東西空了。 他愣了一瞬,又折返回去找林南。 可是一直原路返回到了醫院門口,都沒有找到人,他又來回跑了兩趟,全都一無所獲。 黎古鈺呆愣的注視著街道上來來往往的行人,卻又不敢直接詢問,他怕自己的骷髏身份不小心暴露,又被那些組織抓走。 他這次要是走了,瘋媽媽和林南就真的沒人管了。 這一刻,那些年久困於湖底的孤獨才終於真正顯露了出來。 他慌亂極了。
第3章 1位故友(1 /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