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卷整理成冊,聖尉韓文信親自奏呈上官甫。 上官甫一瞥卷宗,漫不經心道:“罪名坐實了?” “是,”韓文信恭敬道,“鐵證如山,人證、物證俱在。據淩尚香所說,她在神誌清醒前曾暗暗在那人衣角抹上一種毒粉,名叫隱香丸,隻有近距離嗅聞才能聞到絲絲淡香。他們在聖童衣角已經找到這種毒粉,確實是隱香丸。” “天賜怎麼說?”上官甫目光如炬道。 韓文信遲疑道:“聖童依舊不肯招認,又無法解釋為何會身染隱香丸。” 上官甫沉默不語,閉目靜思。旁邊夏淑敏素紗蒙麵,靜靜侍立,眉頭微皺。韓文信也不敢打擾,靜默不語。 過了許久,聖相張浩宇疾步入閣,恭敬道:“啟稟聖尊,小主和傅少主派人傳信,為防邪教偷襲逍遙閣和天靜宮,兩人打算明日上山辭行,後日啟程。” “嗯,”上官甫虎目微睜道,“韓聖尉,孝聖童乾犯教規,該如何處置?” “聖童犯了四大罪,”韓文信鏗鏘道,“私自脫教,且加入幽冥教。聯合幽冥教偷襲聖教,並殘殺教眾。為幽冥教繪製龍山地形圖,泄露聖教機密。操縱淩尚香企圖毒殺聖尊,通敵叛教。四宗大罪,樁樁件件是死罪!” “明日宣布,並告知小主、傅少主!”上官甫麵無神情道。 “是!”張浩宇恭敬道。 “聖尊,”韓文信小心翼翼道,“淩尚香如何處置?” “你有什麼意見?”上官甫漫不經心道。 韓文信近前道:“現在天魔教、聖毒教已經衰落,且元氣大傷,五年內無力挑釁聖教。玄女教同樣傷亡慘重,又有逍遙閣威脅,她們根本不敢再挑釁聖教。而幽冥教近在咫尺,且實力尚在,尤其是幽冥大帝深藏不露,屬下以為未來五年幽冥教必會一枝獨秀,稱雄日月盟。如果真讓幽冥大帝實現雄心抱負,對聖教來說,最大的威脅便是幽冥教。此時留著淩尚香,說不定將來有大用。何況她是聖童案最有力的證人,必有後用。” “嗯,”上官甫欣然點頭道,“有道理,不過你要小心,別被她利用了。” “屬下明白,”韓文信喜道。 待二人走後,夏淑敏憂心忡忡道:“聖尊真要處死聖童?” 上官甫負手起身,望著遠處,似笑非笑道:“你心疼了?” “妾身覺得聖童必有苦衷,”夏淑敏嘆氣道,“當初他被聖教追殺,許多事也迫不得已。逃亡在外,風聲鶴唳的,總要結交幾個朋友。紫大小姐識破了他的身份,必會主動接近,千方百計籠絡他。無論是加入幽冥教,還是聯合幽冥教襲擊聖教,都是聖教和幽冥教聯手逼迫,聖童別無選擇。至於繪製地形圖,妾身已經看過,不像是賜兒的筆跡。賜兒是聖尊一手調教,筆鋒蒼勁有力,氣吞山河;無論是淩尚香身上的地圖,還是天魔教左使者身上的地形圖,線條柔綿,如弱柳扶風,倒像是雪海的筆跡。” 上官甫一瞥夏淑敏,欣慰笑道:“還有嗎?” “還有刺殺聖尊一事,”夏淑敏玉指輕摸臉頰素紗,繼續道,“妾身總覺得很蹊蹺。賜兒品行端正,為人孝善,他怎麼會做這種事?聖尊對他有養育之恩,嗬護之情,妾身相信他不會這麼做。何況他跟小主的感情早已如膠似漆,將來他必定能成為小主的夫婿,衣食無憂,富貴榮華,妾身以為他沒必要這麼做。” 上官甫若有所思道:“或許你說得有道理,不過仇恨的怒火能蓋過一切理智的聲音,如果他認定自己的父母是被衛青山所害,被尚宮算計,就必會向我尋仇。他是個孝善之人,父母之仇不共戴天,師徒之情恩深似海,他不會親自動手,必會借助他人之手。” 夏淑敏無言以對,隻是低眉不語。 “不談賜兒了,說說你吧,”上官甫幽幽道,“你跟著我多少年了?” “十年。”夏淑敏脫口而出道。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上官甫喃喃自語道,“千裡孤墳無處話淒涼。” “縱使相逢應不識,”夏淑敏情不自禁接著道,“塵滿麵鬢如霜。” 上官甫苦笑一聲,感慨道:“不知不覺她已經走了二十年了,直到今天我才幫她達成夙願,我是不是讓她等得太久了?” “不會,”夏淑敏寬慰道,“滅門之仇深似海,就算是耗盡一生也值得。” “是啊,”上官甫強顏笑道,“為了她,就算耗盡我的一生也值得,何況我隻是耗盡了半生?” “聖尊的後半生打算做什麼?”夏淑敏小心翼翼道。 上官甫搖頭道:“現在談這個為時太早,她的大仇得報,但衛青山的大仇還沒報。我曾經答應過他要替他報仇,如今他已經幫我達成心願,我不能過河拆橋。” “衛聖尉的仇?”夏淑敏稍稍詫異。 “哈哈……”上官甫笑道,“你不知道也正常,我好像從來沒有跟你提過。” 見上官甫稍稍遲疑,夏淑敏恭敬道:“這是衛聖尉的私仇,屬下不該問。” 上官甫搖搖頭,幽幽道:“不是害怕你知道,是不想把你卷進去。你與衛青山是我的左膀右臂,都是我最信任的屬下,我從來沒有防過你們。我與衛青山是誌同道合,更有利益糾葛,我從來不擔心他。至於你,你對我的情意我何嘗不知?隻是大仇未報,我不敢有一絲懈怠,否則不光尚宮死不瞑目,就連你也會香消玉殞。” “聖尊,”夏淑敏眼眸濕潤道,“妾身明白,妾身不奢求什麼,隻求繼續守衛聖尊!” “不用了!”上官甫負手而立,淡然一笑道,“尚宮的大仇已報,我的心願已了,接下來就剩青山的大仇了。不過他的大仇難於登天,隻怕要血流成河。若事成,我名垂千古;若事敗,我無葬身之地。” 夏淑敏大驚失色,忙半跪道:“求聖尊不要趕屬下走,屬下願與聖尊共存亡!” 上官甫輕輕扶起她,撫摸著她臉上素紗,欣慰笑道:“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看來你還是不夠了解我!” 夏淑敏心神一蕩,頓時喜上眉梢,玉手撫摸著上官甫手背,喜極而泣道:“聖尊……” “你明白就好!”上官甫輕輕將她攬入懷中,低語道,“上天對我已經很不錯了,讓我有幸娶了尚宮,有幸遇到了你,有幸生了天佑、雪海,有幸教出得意門生賜兒,有幸結交了衛青山,此生已經無憾。” 夏淑敏依偎他懷中,臉上洋溢著幸福的笑意,宛如沉醉般。這一刻她等了十年,原本以為此生再難有希望,沒想到苦盡甘來,她終究等到了。感受著上官甫溫暖的胸膛,她呢喃低語道:“聖尊,聖後怎麼辦?” 上官甫平靜道:“若燕兒好好照顧她,她應該會在天魔教頤養天年,衣食無憂;若她執意想治好她,恐怕結局難料,上天未必會讓她如願。我與平陽半世夫妻,早已名存實亡,她思念的是齊鳳翼,不過利用我遮羞,我思暮的是林尚宮,不過利用她復仇,我們的結合就是各取所需。後來梅園案發,她視為我元兇,認為是我害死了齊鳳翼,我視她為罪魁,覺得是她導致了尚宮自殺,這個死結永遠也解不開了。如今她瘋了,又被燕兒接走,而我也即將離開神龍教,隱居世外,這一世夫妻緣分已盡,該散了。” 夏淑敏心裡咯噔一下,正要急問,隻見上官甫手指壓著她香唇,耳畔傳來他低語:“不要問,該說的時候我自會說。”夏淑敏稍稍寬慰,安心依偎他懷中。 夕陽西下,蒙城外奔來一隊人馬,為首的男子年近四旬,圓臉高鼻,胡須拉渣,麵相滄桑,是魔天擎薑全壽。他身後跟著一輛馬車,駕車的男子濃眉圓胡,麵露憂愁,是天道魔禦蕭楚睿。馬車裡坐著一個華貴婦人,長著一雙桃花眼,手裡握著一個撥浪鼓,咿呀胡語,是夫人華平陽。華平陽身旁坐著一個杏目粉腮的妙秀婦人,正是人道魔禦史寶釵。 馬車一路奔到城內小巷,薑全壽突然勒馬,定睛望著前麵兩個勁裝大漢,陰聲道:“魔天老和聖女可有下落?” 其中一個勁裝大漢恭敬道:“啟稟魔天擎,魔天老已經到了慈氏寺,聖女往懷遠方向去了。” 薑全壽心裡咯噔一聲,暗道:“荊山藏著五十萬兩銀子,雪兒莫非是沖著銀子去的?”想到這,他急聲道:“聖童現在何處?” “聖童至今下落不明!” “宋軼峰狡詐,”薑全壽冷冷道,“越是深藏不露,越是心裡有鬼,不可不防!魔嬰是不是也在慈氏寺?” “是!” 薑全壽凝神靜思,突然揚聲道:“立刻帶路!” 來到慈氏寺,薑全壽回身吩咐蕭楚睿二人一聲,獨自入寺拜見。 堂中坐著魔嬰、女帝、香雪海、薑仁傑、禦魔天秦牡丹,女帝旁邊站著司衛常五郎。 見薑全壽安然無恙,薑仁傑大喜過望,起身道:“犬子武功有限,智謀更短,未能及時救駕,望魔嬰恕罪!” “罷了!”魔嬰擺手道,“錯不在魔天擎,是小主狡詐,上官甫無恥。魔天擎平安歸來,本君十分欣慰,賜座!”扭頭望著女帝,若有所思道:“師父已經仙逝,你我都要節哀順變。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師父在天有靈必定希望你我先保全自己,再為他老人家報仇雪恨。五年後,這筆血債本君要讓神龍教連本帶利還!” “尤其是天賜!”女帝陰聲道,“魔君必是死於他手,唯有他知道錦盒裡裝得是什麼,也唯有他有動機襲殺魔君。” “啟稟魔嬰,”薑全壽插話道,“屬下途徑蟠龍閣時,看到魔君的墓碑被人推倒了。” 眾人齊齊震驚,魔嬰怒目道:“你再說一遍?” “屬下親眼所見,”薑全壽小心翼翼道,“當時屬下接到訊息,便領著蕭魔禦、史魔禦前往蟠龍閣護駕,結果就看到魔君的墓碑被人震斷……” “必是天賜!”女帝咬牙切齒,麵色逐漸變得陰厲。 “女帝不要沖動,”薑仁傑捋須道,“現在敵強我弱,不可貿然出擊。咱們依舊身處險境,應該盡快離開此地,再從長計議。最好先利用藏在荊山的銀子招兵買馬,恢復元氣,然後再向神龍教尋仇不遲。” 沒等薑仁傑話說完,秦牡丹已經怒道:“士可殺不可辱!魔君枉死,又被人死後鞭撻,這是對聖教公然羞辱!屬下請求誅殺賊人,為魔君雪恥!” 魔嬰怒目寒光,卻遲疑不決。如今俠客盟大勝,不僅士氣高昂,而且眾誌成城,是堅如磐石;反觀日月盟,士氣低迷,分崩離析,已經是一盤散沙,如果此時回去復仇,無異於以沙擊石,豈有勝算?思來想去,魔嬰強壓怒火,鳳爪緊攥,咬牙道:“血債必要血償,這筆賬本君記下了,待卷土重來時,誓要誅殺上官狗賊,覆滅神龍教!” “魔嬰英明!”薑仁傑、薑全壽異口同聲道。 “魔嬰確實英明,”女帝寒著臉道,“你天魔教怕死,本君卻不能眼睜睜看著魔君死後受辱!他雖然對我不仁,我卻不能對他不孝。這件事是我們沈家之事,不勞魔嬰費心,更無須天魔教插手,本君自會給魔君討回公道!” “此時報仇難有勝算,”魔嬰麵露難色道,“何必以卵擊石?殺父之仇不共戴天,我一定會替他報仇雪恨,女帝不用質疑我的決心。” “殺父之仇?”女帝冷冷道,“對魔嬰來說不過是滅師之恨,對本君來說才是殺父之仇。滅師之恨可以不雪,但殺父之仇不能不報。本君已經說過了,不勞魔嬰費心!” 魔嬰無言以對,黯然神傷。 秦牡丹趁機跪地道:“魔嬰,屬下願意助女帝一臂之力!” “不可!”魔嬰急道,“教中大事離不開禦魔天,本君也需要你輔佐,你不能親赴險地!” 女帝氣得麵色冰寒,扭頭瞅著香雪海道:“你叫雪海吧?魔君臨終前有句遺言留給你,你隨我來!” 香雪海一臉茫然,瞅了瞅魔嬰,隻好飄然跟上。 魔嬰暗自詫異,細細回想已經猜出端倪。那日在蟠龍閣,沈波旬握著她玉手,氣若懸絲道:“燕兒,祖母綠珠是玄女教聖物,有它在手,女帝一生無憂。師父沒有什麼留給你的,隻有一副卷宗,藏在你的床下。將來如果遇到生死危險,你記住,隻要卷宗在手,名門必會保你一世太平。” 當時魔嬰哭如淚人,哽咽道:“師父,您不過有事的,燕兒什麼都不要,隻要師父平安無事。師父說過,奪妻之恨不共戴天,大仇未報永不瞑目。現在大仇未報,您不過有事的。” “哈哈……”沈波旬笑中帶咳道,“為師命不久矣,你不必安慰我。此生最後一次北伐,終究還是失敗了……燕兒,不要替為師報仇,也永遠不要活在仇恨中,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為師已經迷失了半生,你還年輕,不要步為師後塵!若你執意替我報仇,那才是讓我死不瞑目。” “師父……”魔嬰啜泣道,“徒兒做不到!” “你……”沈波旬急火攻心,一陣咳嗽。 見他情況不妙,魔嬰急道:“徒兒答應您,師父別生氣,千萬別動氣!” 沈波旬稍稍平息怒火,雙目微閉,氣若懸絲道:“去把女帝請來,我有幾句遺言要交代她。” 想起那日沈波旬的話,魔嬰已經猜出女帝要對香雪海說的話。 女帝佇立慈氏寺外,幽幽道:“雪海姑娘,魔君臨終前說他在穀中留下一副卷宗,你可知道?” “卷宗?”香雪海瞅了瞅女帝,神色茫然。 常五郎湊近細聽,眉頭微皺。 女帝正待細說,一瞥常五郎偷聽,怒目一瞪,嚇得他慌忙退到遠處,神色恭敬。女帝輕嘆一聲道:“看來你也不清楚。罷了,要是日後你找到卷宗,就燒了吧,一代有一代的恩怨,沒必要留給後人。” 交代完遺言,女帝回身入寺,負手而立道:“你我也算有緣,我從沈飛燕改名上官燕,你從上官燕易名沈飛燕,我對自己的生父恨之入骨,你也對自己的父親恨入骨髓。若我趕不回來,請替我給魔君燒一炷香!” 魔嬰心神一顫,起身道:“姐姐真要以卵擊石?” 女帝邊朝外走,邊幽幽道:“生前我沒有讓他過上一天舒心的日子,死後絕不能讓他受一絲的屈辱!” 望著女帝飄然而去,魔嬰心痛如絞,咬牙暗恨,鳳爪攥得吱吱作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