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街喧嚷,客商如織,往來男女者莫不衣著鮮妍,或言笑晏晏,或高聲爭執,左右皆是人間鬧景。 韓瑯穿梭其間,行慢遲遲,呼鬧而過的小孩追逐打鬧著,沖在在前麵的小孩不小心撲到他身上將輪椅撞退了幾步,骨骼撞在木輪上發出一片不足計較的聲響。 那小孩抬頭“哇”了一聲,然後便慌張的從韓瑯身上起來,“我……我……我不是故意的!神仙菩薩!” 其他一眾後來的小孩自覺犯了錯,不敢上前,他們穿著破舊,想來也是貧寒人家的孩子。 韓瑯笑了一下,“輪椅木硬,你撞傷了沒?” 那小孩將頭搖成了撥浪鼓,“沒有。” 韓瑯撫平了身上的官服,“小心點,路上車馬多,容易讓家裡人擔心。” 說著韓瑯便轉動輪椅要側出這條鬧街,往巷子裡去,那群小孩卻似是好奇的還跟在他身後,走了一段路。 韓瑯實在是不得已的在商販攤前給他們一人買了一大張餅,孩子得了餅也是一個一個的喚了聲“謝謝神仙菩薩!”才走。 賣餅的商販卻很是嫌惡的揮趕著他們,“拿了餅就快走,快走。” 韓瑯數著銀錢交給餅鋪老板時,老板卻看見了他空了大半的錦囊,沒有接韓瑯遞過來的銀錢,“公子何必理會那群賤骨頭,他們這群人經常挑著麵相和善的貴人糾纏討要吃食,我在街上撞見好幾回了。” 韓瑯見他不接就把銀錢放在了鋪麵板上,“都隻是群幼孩罷了。” “嗬,這群賤骨頭可算不得什麼幼童,小小年紀心思太多,頂著幼童的年紀慣會蒙騙。” 韓瑯沒有再做爭辯,隻是晃著輪椅慢慢的離開餅鋪。 越往裡走,巷中人跡便越少,木輪碾地的聲音飄飄蕩蕩,繞著韓瑯的周身散到各處,細小的聲音朦朦朧朧的,像給人罩了層柔紗,可惜箭聲破空要挑去了這層朦朧。 韓瑯抬頭見到了撲麵而來的箭矢。 隨後是兵刃的錚然之聲,長劍截斷了那飛矢。 茂密的人頭一下從四麵湧出,韓瑯想說什麼卻來不及了,身前黑色的衣料翻飛替他殺了一個突麵的遮麵刺客。 韓瑯見著那一直護在自己身上的人影,哽住了聲。 這麼多的刀劍,她卻還是把他護得很好,沒有一個人近得了他的身。 直到最後一個刺客倒下,也不過是一柱香的時間。 女子甩乾凈劍上的血跡回頭看向了韓瑯。 韓瑯緊張的捏住了腿側的官袍,原本珍視了一天都沒舍得留下一絲褶痕的官袍,卻在此刻揉得雜亂,他聽到了自己胸腔中鼓動的聲音,一下,一下,如春雷鼓動,是錯了時節的驚蟄。 “殿下。”他聽到自己的聲音在顫抖。 三年了,如今再見之時他竟還是無地自容,害怕這副殘軀叫人見了惡心,可他偏偏又罪惡的隱隱期待著,期待著那人的臉上能朝他露出些笑容。 黛色的長眉微微蹙起時,他的心一下沉到了穀底,果然,他這副殘軀著了官袍也是讓人生厭的。 韓瑯狼狽的低下了頭。 他不該心存僥幸的。 “為什麼不包紮傷口。” 女子往前拉住了他的右手,從身上掏出一方絲帕裹住了他還在流血的傷口。 “傷口這麼深,為什麼不處理?” 女子姣好的麵容顯出怒色,韓瑯呆愣了許久卻隻吐出一句,“我本該就是死了的人。” “什麼叫你本該就是死了的人!?韓瑯,你要是真想死,那就不會活到現在。” “你明明知道我在意你,卻還要說出這些自輕自賤的話來氣我,今日我就真不該救你,直接讓你死在這些人的刀下多好,全了你的心願。” 女子怒的一下起身就要離開,卻嚇得韓瑯立馬去扯女子的衣裳,女子並不在意的要揮開他的手,卻不想韓瑯拽得緊一下從輪椅上摔了下來,聽到墜地的聲音,女子焦急的又回身去扶韓瑯,“你沒事吧。” 韓瑯見她終是沒走又笑著抓得更緊了,“不疼。” 女子見他還在笑便又皺起了眉。 韓瑯見她還要說什麼急忙解釋道,“是我自己不肯麻煩人才沒有去包紮傷口,下次我會自己帶好傷藥繃帶在身的。” “一定不會再這般了。” “阿崇。” 這聲阿崇讓女子一下軟了態度,雙手繞過韓瑯一把抱將人回了輪椅上,她促狹著,“不喚殿下了?” 韓瑯沒想到自己會被一個女子抱起,心中五味雜陳,“別生氣了,都是我的錯。” 他鬆了手裡的力氣,怕揉皺了姑娘的衣衫。 “為什麼當初不肯見我?” “我……不敢。” “那為何今日又敢了?” 女子俯下身與韓瑯齊平,“你特意不問提製院要人護你,就是讓我來見你,是嗎?” 惡劣的心思被她挑開了。 韓瑯偏偏覺得高興,“是。” 她知曉他的惡劣,卻還是來了。 陽光微斜落在瓦角隨後又四濺到各處撒得一片金橙,赤色的官袍混染上了新的顏色顯得格外奪目,女子這才發現他的官袍上竟沒有一絲血跡,一下她便明白了什麼,“那你肯見我,是因為這身官服?” 韓瑯一下又緊張得捏緊了衣袍,“是,也不是。” “三年前不敢見你是因為殘軀醜陋,害怕你看了生厭,如今肯見你不隻是因為這身官袍,而是……” “而是我想見你。” 女子似乎被哄開心了,她展眉笑了起來,清泉擊石的聲音,“韓瑯。” “我也是。” 她說得鄭重。 她說我也是,我也是想見你。 韓瑯不敢錯了時機扯了下女子的衣服,將一個東西放在了女子的手上,“當初答應你的。” 柔軟的白狐尾貼在掌心,絨毛間還墜著一片雕琢成竹葉的青玉,這一刻,三年光陰才恍惚眨眼而過,不知世事的稚氣男女和久別重逢的他們,重疊。 “你還記得。” “是,一直記得。” “我說過要在紫夜原為你獵一隻白狐,把它的尾巴送你把玩。” “送的是個狐貍尾巴,怎麼臉紅成這樣,不知道的還以為你是把自己送給我了呢。” 韓瑯倉促的別過頭,卻不知耳尖上顏色早已緋紅如霞,勝過服上顏色。 女子忍不住的起了逗弄的心思,“你剛剛還說想我,又送我狐貍尾巴,莫不是在對我剖白心意吧。” “沒有!” 女子皺了一下眉,熄了剛剛的心思,“好了,逗你玩的。” “今日那些人為何來刺殺你?” “今日查案摸到了一絲當年狼胥軍的事,他們自然不想我活。” “你想重提紫夜原一案?” “是。” “當年紫夜原狼胥軍全軍戰敗陛下盛怒血洗長階,當年朝堂之上沾上此事的人十不存一。” “韓瑯,不要把自己置身風波中。” “你信我?” “我信你,但,也怕你太過君子。” “世人愚昧,往往振臂高呼自詡正義,我怕他們舉刀殺你之時,你自己也會棄了自己。” “阿崇。” 韓瑯輕輕的喚了她一聲。 沈雲岫將身上的絳帶另一端係在韓瑯的身上,“韓瑯,你知道當初你不肯見我時我有多生氣嗎?” “我聽到你出了事時我真的怕你,怕你將一切都舍了。” “如今你要重提紫夜原一案,我不會阻你,可是……” “可是你能不能,給自己留條後路,為了我,就當是為了我。” “阿崇……”韓瑯感覺自己的身子在抖。 他躲了三年,暗處陰冷,他靠著心裡的那點念想而活,祈求著青山入夢,可當她真給了垂照之憐時他又覺得無比沉重。 “好。” 二十三萬的亡魂他都擔下了。 不怕多一份沈雲岫的情。 咬住骨頭的瘋狗是舍不得鬆口的。 沈雲岫得意的拽著兩人中間的絳帶,“這三年我也一直在查當年紫夜原的事…也發現了一些東西。” “是什麼?” “趙含貞在紫夜原出事的之前曾給周權寫過一封信。” 趙含貞…… “韓瑯,鬆手。” 沈雲岫扯開了韓瑯捏緊的五指。 韓瑯這才發現下意識的握拳已經讓掌心的傷口重新滲出大片的血痕,他啞著嗓子說道,“抱歉,弄臟了殿下的手帕。” 沈雲岫嘆了口氣,“韓瑯,我知道你和趙含貞有同窗之誼,所以三年裡我沒有向你遞過一次紫夜原的消息。” “這件事我不能替你決定,你比我清楚,這華蓋掀開,隻會獻血淋漓。” “阿崇,這三年不止是你我的三年,也是那二十三萬忠魂逝去的三年。” 韓瑯淡了語氣,“三年裡,我時常想,紫夜原上是否還有他們的冤魂忘了歸國,不然為何他們從不向我索命。” 韓瑯解開了沈雲岫係在腰側的絳帶。 “明日林惟忠會在振溪講學。”沈雲岫沒有挽留。 “我依舊會去。” 韓瑯突然又後悔今日引著沈雲岫來見這一麵了,他自私的想見她,卻又怕她真將那條看不見的絳帶係在他的身上。 怕自己不好,累及了她。 暮秋者,帶冠加服,紅楓飄葉,振溪水旁歌聲長詠,少長者皆雲集於此。 “蟬鳴隻隻兮女聽否?大雁群群兮女觀否?華予即落,君子愁思。” “蟬鳴隻隻兮女聽否?大雁群群兮女觀否?冬雪欲來,君子不思。” 歌聲震林,繞嶄愁情,絲服容度,皆宜。 沈雲岫一身玄色胡服落坐高首,不過手中擎的不是詩書,是半截箭矢。 昨日刺殺韓瑯的那支箭,被她砍做兩截,她撿著半截回來,堂而皇之的帶到了此處。 不和曲,不頌詩,亦不聽學,於此,她倒顯得尤為突兀。 趙含貞敲了敲沈雲岫案桌遞過來了一樽清茶,“殿下,清泉水沸的老白茶。” 沈雲岫沒有接,隻是抬頭看著他,“趙禦史。” 寬敞的道袍垂地,趙含貞恭敬的低了頭,“殿下何故這般看我。” 沈雲岫移開了自己的視線,“沒什麼,隻是疑惑他們唱的是什麼歌。” 趙含貞正要答時沈雲岫卻將手中箭矢橫放正中。 侍女青禾明白了沈雲岫的意思,連忙將茶碗接下放在案上,趙含貞見茶被侍女接手便也知趣的離開。 她不願同他多說什麼。 林惟忠笑著放下了書道,“殿下的心思恐在遠道。” “蟬鳴隻隻兮女聽否?大雁群群兮女觀否?華予即落,君子愁思。” 沈雲岫拾起飄落在案麵的楓葉回笑到,“林相楓林講學頗有孔聖之風,隻是雲岫駑鈍,做不了聖賢。” “哈哈哈能得殿下聽學已是榮幸。” “蟬鳴隻隻兮女聽否……” 沈雲岫莞爾,還欲委蛇一番,隻是那歌聲斷了。 她遠望而視,果真是韓瑯。 歌聲戛然而止隻有林風習習,他去了官服隻著月色,與林間紅楓相印,乍眼瞧去,倒是楓紅遜月白。 隻可惜人人厭惡這一抹白。 刺眼。 趙含貞看著那抹顏色開口道,“有缺。” 韓瑯笑著執禮,“含貞。” 自韓瑯承掌印推舉任職提製院後,趙含貞便不願與韓瑯再有一絲瓜葛,偏偏韓瑯膝上放著的《論語》讓他又念起了幼時南窗共讀的情誼,他給了韓瑯一個臺階。 林惟忠看著趙含貞搖了搖頭,向韓瑯問道,“你今日來做什麼?” 韓瑯規矩又慎重的向林惟忠行禮,“老師。” “弟子曠學日久,今日是來向老師請罪聽學的。” 他的態度恭敬禮數周全,全然一副求學學子的模樣,林惟忠瞧著他沒有動作。 “兩年前你紫夜原戰敗而歸你來聽我講學時,杏壇上我曾賜你表字‘有缺’。” 林惟忠頓了一下,“你可曾心生怨懟?” “師恩深重,有缺不曾有怨。” 林惟忠笑著點了點頭,“今日你仍肯來此聽學,想來是不怨的,既是如此,我便再送你一禮。” 林惟忠示意趙含貞過來拿案上木櫝。 “你打開看看,可還喜歡。” 趙含貞並不知道這櫝中是什麼,所以當韓瑯打開木櫝漏出那枚玉玦之時他震驚得都沒有握住木櫝。 “老師……”趙含貞回頭去看林惟忠。 林惟忠卻神色自若。 玉玦,玦,絕。 與君絕。 “瑯為美玉,有缺成玨。” “你秉質佳靈,卻心思執拗,「有缺」兩字本意對你警醒,可現在你卻連「佳靈」二字也丟了。” 林惟忠的話字字千鈞,韓瑯愣了許久,最後還是俯下身去拾起了地上的玉玨。 他笑著握在手中,“老師所贈……” “從今以後你便不再是我的學生,也不必喚我老師。”林惟忠打斷了韓瑯的話。 “你既已投了濁流之水,就再也入不得清流。” 韓瑯不可自控的手抖了一下,三年前他失去了師傅如今他也沒有了老師。 母逝父棄,友盡師絕。 韓瑯卻笑了起來,他笑得蒼涼,撐著自己從輪椅上下來,他趴伏在地,無聲的叩首。 他說師恩深重,那就是真正的敬重。 地上塵泥濕潤,卻並不憐惜美玉,白衣汙濁,他落在醃臢堆裡任人指摘。 叩首三拜後也並沒有人願意扶他一把,隻想等他困頓求人莞他落寞,又或是想讓他一生都跪服著低賤著,總歸是他們想見的。 韓瑯沒有起身隻是直起腰來,紅著眼問,“那我今日,可還能再聽一次林相講學?” “閹人之後,無德之人,林某不教。” “咚”的一聲,那半截箭矢直接插釘入林惟忠的案桌。 沈雲岫謔的從案前站了起來,“本殿剛剛見林相周圍有蠅蟲縈繞,故擲此箭以示驅趕。” 林惟忠卻不慎在意的把案上箭矢拔出,雙手呈上,“倒是有勞殿下。” 沈雲岫走上前去拿回了那支箭矢,“呀,可惜了,本殿箭術下品,沒中。” “不過射壞了林相的案桌,心裡慚愧,明日我就差人送張新的給林相賠罪。” 林惟忠被一個小幾輪的孩子挑釁也隻笑笑“殿下箭術了得,林中野物皆可得獵,隻是殿下年少,不知林中萬物亦分善惡,易被皮毛蠱惑。” 沈雲岫重新坐回案桌,“這我倒真是受教,此前太師隻說過相隨心生,美醜自顯,想來是我淺薄。” 沈雲岫乃皇室宗親,其中授課的太師自然也是林惟忠過世了多年的老師,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此刻提來隻不過想讓林惟忠難堪。 “殿下惠根,吾師駕鶴多年殿下授學也中斷多年,不如我向陛下自請太傅一職全了吾師未終之事。” 不愧是朝堂裡殺出來的老匹夫,敢用師道壓她的頭。 沈雲岫用箭矢將自己案上茶杯掀扣,“可我更喜歡趙禦史講學。” “趙禦史麵善,我還想請趙禦史明日能入鄴王府授學呢。” 趙含貞一愣,見沈雲岫望了過來,有些無措的看向林惟忠,一邊是老師的麵子,一邊是親王的麵子,他那邊都不敢落了。 林惟忠卻打蛇隨棍道,“原來殿下是相中了我的學生。” 沈雲岫是大徴開國以來唯一一個女子襲爵的親王,這爵位當年陛下給的爽快,由沈雲岫襲爵既能安撫鄴王部下兵民,又能很好收回。 畢竟,女子終歸是要嫁人的。 林惟忠一下捏住了沈雲岫的死穴,這讓她尤為不爽。 沈雲岫下意識的去看韓瑯,卻發現人不見了。 他是怎麼離開的? 他都走不了。 沈雲岫皺了皺眉,“林相,求學之道怎可論男女私情。” “傳出去可是有辱清流。” “玩笑話而已,殿下當不得真。” “舌上龍泉,林相。” 沈雲岫深深的看了林惟忠一眼,“當小心。” 沈雲岫沒心思再同這老匹夫說道什麼,翻身上馬走得迅速,隻是離開前沖趙含貞說道,“明日我等趙禦史下值。” 還沒等趙含貞回應,那人就隻留下一抹背影淡出林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