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烈,本官須得再問你一次,奸殺一事,是否和你有關?” 知縣公署內,刁珣負手而立,麵色肅然,雖說黎德魁調任,看似贏了一局,可這件案子,總得有個了結。 如若不然,韓烈可以因為黎德魁在任,而被打入死牢,現在,又因為他刁知縣占得上風而得以釋放,在外人看來,兩者之間,並無太大區別。 當然了,韓烈獵得野彘並非虛言,隻要鄉裡問詢一下就能知曉,但是,誰又能保證,奸殺一事不是他指使其他人所為? 當日之言,隻是為了堵住牢獄之內所有人的嘴巴。 昨夜抓住盜匪之後,除去審問,倒也沒有深談,刁珣自問不是一個好人,甚至於覺得並不一定要做個清白正直如包拯的官員,但是,人命關天,樸素的道德感在現在無性命之憂的情況下,開始驅使著他行事。 盡管,在他看來,韓烈不太可能涉及此事。 “刁知縣,我斷無欺瞞!”韓烈拱手一拜,繼續說道:“前幾日縣尊曾說,你我二人同屬一條繩子上的螞蚱,我卻深知,有性命之憂的獨有韓烈,而縣尊大概就是前途暫時有礙......” 刁珣聞言沉默不語,眼前的漢子雖說力大無窮,長相堅毅,瞧著便是武人的胚子,不過接觸下來,發現腦子靈活,道理是一點就透,見識在鄉野之間,也算不凡。 就沖著這一點,他倒是覺得,奸殺一事,和這個漢子沒有關係,無他,根本沒有必要用如此酷烈的手段,平白讓自己置身於險境,無風險的報復,對韓烈來說,有的是辦法。 “是以此番縣尊大恩,韓烈必不敢辜負!更不敢欺瞞!” 說著,韓烈撲通一聲跪在地上,言辭懇切,抬頭睜著大眼。 這三日,對尋常人來說,隻是平平無奇,但是,對他來說,卻是足夠長,無論是回鄉祭祀亡母,還是趕往州府麵見江參軍,更重要的是,有足夠的時間,讓他梳理清楚所有事情。 自己能活到現在,的確是靠著眼前的這位年輕縣尊,否則的話,不說馬上人頭落地,遞到州府的命案公函也該完成復核,到了那時,除非出現戲文裡麵的青天大老爺,又有誰能為之翻案? 而昨夜些許保衛安全之事,隻能算得上芝麻綠豆般的小事,便是上刀山下火海,也難報此恩情。 怎能因為殺人一事,連累讓他回鄉盡孝的恩人。 “好。”刁珣大概是明白了對方所要表達出來的意思,微微頷首,隨即說道。 “當日之言,雖是權宜之計,但是不能隨意收回,你且回牢裡,直至此案告破。” “諾!” 韓烈並無推諉之意,起身慨然直直往牢獄而去。 ...... 臨近傍晚,淅淅瀝瀝的小雨又至,望著簷角不斷往下滴落的水珠,在長滿青苔的石板上濺起漣漪,刁珣站在屋簷下,似乎是想到什麼,朝著外麵喚了一聲。 “讓宋押司以及王都頭來一趟。” “諾!” 隻聽一聲唱諾,便是踩水遠去的動靜,行動上較之以往,快上不少。 刁珣搖了搖頭,卻是不以為意,這拍馬屁的傳統,可是綿延幾百年,甚至於趨吉避兇,都乃人之本性,泥塑菩薩般的知縣,初來乍到,滿口之乎者也,又如何能讓這些油滑的小吏服帖。 黑臉縣尉不是更能嚇唬人麼? 至於說現在就能高枕無憂,卻還是言之過早,盜匪之事,線索斷了,還有個惦記他的對頭,除非現在辭官回鄉,否則說不上安心。 隻是,若如此,三日前寫的那封信,就不該是掩人耳目,還不如直接逃了。 至於為何強行和黎縣尉過上一招,刁珣自己心裡明白,不就是心裡帶著點後世穿越而來的傲氣,以及,心底裡麵,那可憐的道德感。 吉水縣的水很深,韓烈之事,賦稅之事,盜匪之事,不過一月而已,就能察覺到這麼多問題,可想而知,爬滿了蟑螂。 罷,穿都穿了,且任性一回好了。 哪怕能救幾個小老百姓,都不枉當年的九年義務教育。 “刁知縣。” 兩聲輕喚,打斷了刁珣的思考,他轉過身來,卻見兩名胥吏打扮之人先後走了進來,拱手一拜。 當先的是吉水縣押司宋澤,約莫四十歲,麵色蠟黃,頭發隱見斑白,興許是肝有問題,身形瘦弱,兩隻眼睛卻又極為有神,深的像潭水。 跟在宋押司後麵的是吉水縣都頭王五,身形魁梧,腹部堆積著些許肥肉,一張臉油光鋥亮。 這縣衙自然不會僅僅由官員組成,更多的是胥吏,可謂是麻雀雖小,五臟俱全,各縣情況不一,這吉水縣,胥吏的頭子便是宋押司,算的上縣衙的大管家。 至於手力、手分、庫子、門子、獄卒等等,更是數量頗多,各司其職,如此才能維持得了縣衙的運轉,而武人模樣的王五都頭,便是吉水縣衙的武力代表,管著弓手這些能拔刀射箭的。 “坐。” 刁珣臉上倒也沒有自傲擺譜的表情,反而擠出點自認為和煦的笑容,指了指木頭椅子。 宋押司沉聲應了下,沒有猶豫,直接在椅子上坐下,隻是,額頭處不經意皺紋,表明他的心情,並不是這般平靜。 這幾日風雲突變,也不知道縣尊使了什麼樣的手段,不聲不響的把黎縣尉趕走,簡直打破了他心中對其的刻板印象,並非隻會什麼經義文章的酸儒,難免讓人心生警惕。 王都頭則是不著痕跡的看了眼宋押司,隻是對方瞧也沒瞧他一眼,當即隻能強自鎮定的坐在椅子上。 各懷心事,氣氛一時稍顯得沉悶。 “宋押司,家中父母可還好?” 出乎意料的是,刁珣沒有說起公事,反倒說起來閑話。 “教縣尊知曉,我父三年前病故,母親尚安好。”宋押司心中一驚,卻是不敢表露,隻能老老實實回答道。 “哦。”刁珣點點頭,隻是閑話並沒有到此結束,反而問起宋押司家中兒女以及王都頭的家庭情況,甚至於市井之中的吉水縣風俗。 宋押司雖然有些摸不著頭腦,但如此一聊,卻又不免心中放鬆些許警惕,話稍稍多了起來。 如此,天色稍有些昏暗。 旁邊的王五,卻是從一開始的如坐針氈,到如今,長長舒了一口氣,覺得刁知縣無非是充作父母官,收買人心罷了。 “嗯,天色不早,耽誤宋押司回家,就請先回去,下次有機會你我再說些閑話。”刁珣抬頭看了眼外麵,臉上稍帶歉意。 “不敢不敢!” 宋押司起身行了一禮,方才走了出去。 “王都頭。” 刁珣忽然轉過頭來,隻是語氣變得生硬。 “黎縣尉高升,由本官暫兼縣尉一職,你可知曉?” 王五心頭一跳,當即站起身來,低頭便拜,脖子頂著那寒冷的目光,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汗毛豎起。 “屬下知曉!” 隻是一日未見罷了,這年輕知縣,忽然變得有些深不可測起來。 “本官不準備與你說什麼大道理。”刁珣端坐在自己的椅子上,緩緩開口。 “如今大勢在我,想必你也能瞧的清楚,除非,你不服想要一刀砍在我的脖頸之上。” 往後說著,語氣愈加淡漠。 “縣尊大人說笑了,屬下萬萬不敢!”王五抬起頭,神色之間,滿是慌亂。 殺死金榜題名的進士,大概是瘋了,才想要做出這等喪心病狂的事情來,何必說這些難堪的話來擠兌,隻是,不能反駁罷了。 “也是。”刁珣微微頷首,旋即又輕笑出聲:“這謀殺上官,乃是不赦之大罪,你在縣衙混了這麼多年,必然清楚。” “是是是。”王五連聲應是,背部已經被汗水打濕。 “既如此,本官也不為難你,都是尋口飯吃,往後,這縣衙的事情,還得請王都頭多多協助本官。” 刁珣捏起茶桌上的杯蓋,淡淡說道。 “諾!” 王五低頭悶聲喊道。 “那就先去吧,明日一早,且來縣衙尋我。” 王五走出縣衙,被冷水一吹,方才反應過來,下意識回頭看了眼,卻見縣衙方正威嚴,較之平時,似乎又多了點讓人畏懼的味道,黑洞洞讓人不敢窺測,哪怕裡麵現在升起了燈火。 良久,嘆了一口氣,這胥吏,終究是低人一等。 邁著步子回家,卻是連去妓寮的心情,都煙消雲散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