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甚大事,就是有戶長因收稅困難,家中無財可抵,唯恐官府追究,自盡了。” 刁珣輕飄飄說了句,隨即笑了笑。 “都知道宋押司愛民如子,遇見這樣的事情自然是心急如焚,慌不擇路。” “隻是此事倒也難以避免,較往年已經少上很多,倒是屬下,一時失措,驚擾縣尊。” 宋澤拱手一拜,好像是為了自己的慌裡慌張道歉。 “無妨,到底還是人間慘事。”刁珣嘆了口氣,繼續道:“這知人知麵不知心,可想這衙門中胥吏對本官恭敬的很,笑臉迎人,但是對百姓,又該是怎麼樣的一番麵孔,周雲,你年紀不大,莫要學的此番。” “是……縣尊。”周雲身子一抖,臉色忽然白了下來,隻是夜色下沒有人能察覺。 這番話好像就說在自己的心坎上,弄得胸前有股鬱氣,吐不出來。 莫不是,刁知縣說給我聽的? 王五卻是將手抱在胸前,這一連串的異常,早就讓他生出警惕,尤其是知縣以及宋押司的表現,更是讓他確定,出了事,但絕對不是什麼戶長自盡之事! “縣尊......”他才開口,便被阻止。 刁珣臉上浮現出莫名的神情,似有緊張,但更多的好像是興奮,王五心頭一跳,當初曾經看到過,就是去往王賀年家那日,難不成,這刁知縣,又有什麼謀算? 別人不知道,他是清楚的很,這年輕人,心思縝密,手段不算狠辣,隻是,往往能打蛇七寸。 “王都頭,且等一會。”刁珣抬起手,隨即轉身看向宋澤:“宋押司,此事隻是小患,今夜不談此事,你且去隔壁街上,幫忙買點吃食以及酒水,索性無事,你我四人,有緣在此相見,不妨臨江觀景。” 說著,刁珣似乎是想到什麼,繼續道:“周雲,你幫把手。” “喏!”宋澤答應的很是痛快,周雲卻有些猶豫,但在場三人盯著他的目光之下,還是沒能抗住,小聲的應了一句。 眼看兩人走遠,消失在愈發濃重的水霧之中。 王五忽然翻身下跪,頭顱昂的高高的。 “縣尊,有事盡管吩咐。”聲音壓的很低,但又異常堅定。 刁珣微微一怔,緊接著嘆了口氣,語氣淡淡。 “都頭,你我認識的時日不長,但此刻我也不必瞞你,確實,有人想要本官的命,就在此刻。” “某就知道,是不是黎德魁那廝,在吉水還藏著一手?”王五站起身來,滿臉的憤怒之色,胸口起伏不定,罵道:“這周雲估計也是個吃裡扒外的醃臢貨色,當真該死!” 刁珣聞言,卻是笑了下,眉頭一挑,看向對方:“都頭,這次你可猜錯了。” “這次要我性命之人,是楊守春,宋押司匆匆報信,眼下,對方應該是召集了人手,往這邊來,周雲自然是個吃裡扒外的,先來一步,估計是想要穩住我。” “嗯?”王五眼睛瞪得極大,有些不敢相信,但是宋澤這個人,哪怕過往日子與其做過對,但對其為人,還是非常信得過,既如此,此事應該是八九不離十。 隻是沒想到,這鬥爭,已經激烈到如此程度,竟然要刀兵相見。 知州前腳才走,就要打生打死? 刁珣沒看王五臉上的表情是何等的風雲變幻,隻是心中有些遺憾,宋澤已經簡略快速的告訴自己事情的來龍去脈,沒有想到,這致命之物,便是自己寫的疏奏。 當真是一環套一環,若是楊守春不逼著自己加稅,自己不會寫這份疏奏,便大概率不會引起對方的殺心。 但,問題就在於此,從這些日子了解到的情況來看,這楊守春,著實貪婪無度,過去三年兩稅,已然從中撈了不少,刁珣甚至懷疑,大半都是落入其口袋,到如今,愈演愈烈,一成利潤更是難以塞滿其欲望,竟然想釜底抽薪,行預借之事,視百姓如草芥。 甚至於引動知州,準備以勢壓人。 若是朝廷上下,皆是此類巨貪大惡,這南宋朝廷,不得長久,也是常理。 當然了,若此人沒有這麼貪婪,刁珣與其也不會撕破麵皮。 這是最根本的矛盾所在,無法解決,到最後,無非是其中一個人離開吉水,要麼,死在吉水。 那麼,今夜,便隻是提前到來的一場鬥爭。 刁珣的視線,透過濃濃霧氣,看向縣衙方向,又似乎是看向,不可知之處,那聚集而來,四伏的殺機。 或許,下一刻,便有人拎著斧頭從霧氣裡麵走出。 離縣衙不過三裡,恍若天塹。 周雲既至,這路途之中,又該隱藏著怎樣越發洶湧的危機。 “都頭,此事你已經知曉,對於楊守春此人的實力,我不甚明了,但你大抵是清楚的,若是力有不逮,你自可先行離去,本官且在此等著,看看此人,如何狗膽包天。” 刁珣這會兒是進退兩難,逃,無處可去,除了縣衙,但可想而知的是,對方既然知道自己的行蹤,回縣衙的路上必然有著安排,若是正麵相對,必然手底下有值得信賴之武力,他沒有這麼把握,王五會為了自己拚命,而且,多一人在此,又不似韓烈那般勇武,亦無大用。 還不若留的性命,或有讓真相大白的一天。 當然,私心之下,還是希望能保全性命,說出來的話,倒也存了半分激將之意。 到此刻,刁珣反而沒有了恐懼的感覺,或者說,應激之下,已然麻木。 “縣尊勿憂,王五不才,手底下還有幾名可堪聽用的兄弟,當護知縣周全,剿滅這犯上之人!” 王五聞言,猛然之間抬起頭,眼神裡麵閃爍著復雜的光芒,旋即,變得堅定起來。 人生能有幾回搏,這些日子,他已然斷定,麵前這位進士知縣,是個感恩念情之人,不似狼心狗肺,自己混混沌沌數十載,既無後,亦無名,錢財不過醃臢物,隨手用之,恍若到人間來,就是白走一趟。 但眼下既然有著機會,能跟著知縣奮勇殺敵,未必不能搏殺出來一個出身,以眼前之人的能力,若是逃得此番生死危機,必然困龍升天,朝廷之上,袞袞諸公的位置,未必沒有此人一個。 到那時,以對方的為人,怎麼憐惜恩澤於自己? 晉身之機,就在眼前。 何況,以楊守春瑕眥必報的性格,今後自己未必討得了好。 且在今夜,見此真章! “好,王都頭,接下來,聽你安排。” 刁珣眼見如此,也不再猶豫,更不再故作矜持,今夜,要麼死,要麼殺出來一個前程,除此之外,沒有第三條路,這是最根本的矛盾,既動刀兵,就沒有了回頭之路。 “喏!” 王五站直身體,朗聲應道,接著,走到碼頭邊的空地,將手指塞入嘴中,猛然間吐出氣息。 啾! 當即,似鳥鳴的尖利嘯聲,在耳邊炸響,旋即四散而去,江麵之上,竟是有些回響。 “最多一炷香,屬下手底下的那幫兄弟都會趕來。”王五走到刁珣身邊,說道,然後撐著腰,做警惕狀,自己心中也稍微安定下來,平日裡麵的施恩,不就是為了此刻麼。 “好。” 刁珣微微頷首,並不多言,這時候,隻能相信對方,不做乾預,專業人做專業事,而且,他明白,將要趕來這夥生力軍,將決定著自己的生死,勝負的天平,大概就在於此。 嘯聲漸漸沉寂,所處之地,除去吉水江滾滾流動的浩然聲,以及屋簷雨水滴落聲,再無別的動靜。 抬眼看去,霧氣隨著風舞動,微微的燈火下,如鬼似魅,仿佛深處隱藏著什麼大恐怖。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 臨街之處,宋澤在一家攤販前站定,猝然之間,他下意識抬起頭。 因為,他聽見一聲奇異的嘯聲,在今夜這般環境中,尤為詭異。 周雲正從懷裡摸出大錢,準備遞給小販,忽然動作一頓,同樣抬起頭。 “周雲,走吧,去尋縣尊。” “好。”周雲微微一怔,隨即收回手上的銅錢,麵色慘白的對著攤販笑了笑,說道:“老丈,對不住,這吃食,我不要了。” ...... 稍遠點的一處酒肆,十來名壯漢正在飲酒作樂,大概是酒水喝多了,這嘴開始沒了把門。 “哥哥今夜是沒有福分,陪甚鳥知縣,不來與我等喝酒。” “莫要胡說,若不是哥哥幫我們在衙門謀得差事,能有如今的日子?” “是啊,過去攬戶這事可輪不到我們頭上,這次,哈哈,知縣老爺倒是會做人。” “等等,莫吵!” 忽然,一名圓頭圓腦,頂上有戒疤的壯漢大聲嗬斥道。 “是哥哥的嘯聲,出事了!” “碼頭方向。” “走!” “速去速去,把刀帶著!” 嘩啦啦,一眨眼的功夫,十幾名壯漢便離開酒肆,沖進霧氣之中。 ...... 十幾裡外,吉水江上,漂著幾盞似鬼火般的閃爍光芒,明滅不定。 三艘滿載貨物的大船,這會兒正加快速度,沖開霧氣,破開水麵,匆匆往吉水方向而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