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有野草裹腹、補充水分,雖艱難,雖辛苦,仍一直掙紮向前。 每一匹馬的肚子下,懸吊了一隻水壺,收集珍貴的馬尿。 馬拖重裝備行走野地,本是苦不堪言的重活,健馬哪裡還有尿? 一個個虛脫的兵丁無聲倒下,陳代帆看也未看一眼,赤紅的眼眸死死盯住前方,野草越來越茂盛,焦土漸有潤意,快熬到頭了! 一路屍體觸目驚心,瀕死的戰馬再被捅上一刀,放乾身上的血。 一刻未停過,沒有人敢停,隻要眼睛閉上,就甭想再睜開! 一個個年青人倒下,壯年漢子咬牙撐著,年青人骨頭嫩了。 “蒼天開眼了!”沙啞的嘶吼,將渾渾噩噩的陳代帆拖回現世。 眼底渾濁,隱有死意,泛著紅芒,陳代帆的眼睛漸漸聚焦。 瞳孔一縮,陳代帆心裡升起寒意,忍不住大吼道: “別碰水!快請文神醫查驗!” 靜寂!沒有人反駁,也無人應和。 世間或有文神醫,而京畿十鎮再無神醫,更不會有文神醫。 隨軍的醫官身子骨嬌弱,又未得到特殊照顧,一個個不停地倒下。 醫官是軍士的第二條性命,平日裡養尊處優,出征則是重裝甲車的乘員,而進了野地?為了減輕負荷,便是陳代帆,也是輕步兵! 偽京畿十鎮歷此劫,重裝備還有四成,人員三十萬,是歷死劫的精銳,隻要熬出生天,他們就是戰無不勝的精銳、鐵血之師! 靜了片刻,漸有羸馬掙紮撲進水潭,忘情地吸水。 一息、兩息、三息,泛著紅芒的眼睛,死死盯住落湯馬。 恢復生機,漸生活力,羸馬不是真羸馬,喝飽了水,又是戰馬。 有戰馬的覺悟,守戰馬的軍規,戰馬長嘶,躍出水潭。 想多了,自出了東京,京畿十鎮仿佛走了黴運,且一刻未曾消停過,偶遇正常不過的事,陳代帆反而不習慣,會疑神疑鬼,不會相信。 京畿十鎮的標配,是五十萬匹健馬,眼下,隻剩下十萬匹。 往下走的路,仍需健馬出力,故而,健馬優先。 一個時辰,喝飽水的健馬四散,尋覓多汁的野草填肚。 三十萬殘兵,約十萬輕步兵憑一對腳丫一路跟隨,是最苦的兵,也是千錘百煉的兵,卑賤而倔強地活著,身子骨、體力、毅力一流; 還有十萬出頭的重、輕騎兵,他們是日後的骨乾、主力; 還有十萬? 才是京畿十鎮的寶貝疙瘩,操縱重型裝備的專業兵。 勞苦功高的輕步兵優先,排成方陣,依次圍住水潭飲水,三息! 失了坐騎的重、輕騎兵次之,最後才是專業兵。 又是一個時辰,二十萬人匆匆解渴,輪到專業兵了。 “大將軍快看!”一參勤驚恐地尖叫。 陳代帆猛睜紅眼,心一直往下沉,直覺沒有錯,真有埋伏。 悄無聲息,一匹匹健馬僵臥野地,再無一匹站著的健馬。 健馬不會匍匐,更不會側臥,除非生病,或執行任務。 嚼豆、睡覺都是站姿。 唯一的解釋,十萬匹健馬中毒了,無一生還! 驚呼聲,驚醒了三十萬人,都茫然地望著四散的死馬。 水潭邊沿空了,列隊的專業兵沒有續上,而是原地靜立。 沒有僥幸,沒有例外,更沒有奇跡降臨,牧羊不會放過陳代帆! 牧羊遊騎來去如風,豈會將強敵跟丟了?還將救命的潭水遺漏? 事到臨頭,陳代帆反而靜定了,頭腦無比地清醒。 再打量,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地貎,極具迷惑性,沒有人會注意。 豫省多平原,又有隆起的小山包,不起眼的小山包叫“坳”。 平緩的土坡一直延伸,土坡下的水潭根本不起眼,遠觀看不見。 一眼清冽的泉水沖涮邊沿,日積月積越淘越大。 而豫省的表土是乾硬砂土,透水性極強,是沿著空隙滲走了。 而一路延續不斷的野草,正是地下水的流徑,引健馬上鉤的誘餌。 “有圖麼?”陳代帆不甘,下意識地詢問。 幾名參勤知道陳代帆的想法,默默奉上手繪簡圖。 豫省是煜氏的大本營,對東京、中州、洛陽的了解非常透徹,陳代帆選擇直奔洛水?則一切,早就決定了,是異常艱辛的黃泉路。 陽城至洛水的直線距離,是一百八十裡,若官道,一天可至! 而走野地,拖著重裝備走野地,至少,要三天! 參勤知道距離,知道內情,而陳代帆走投無路,不願正視。 刺眼的紅圈,是偽禁軍殘部所處的位置,害人水潭的位置。 落雀坳! 走了一百二十裡,到了落雀坳,還有六十裡的直線距離。 一天可到洛水? 不是不可以,棄了重型裝備,徒步走一天,肯定到達洛水。 唉,失了戰馬,丟了重型裝備,十萬專業兵?流躥的匪人罷! 陳代帆的眼裡,十萬輕步兵,失了戰馬的重、輕騎兵,統統死了。 失了重型裝備,十萬殘部也見不到明天的太陽。 不想死! 不僅陳代帆、九鎮總兵,未喝潭水的十萬兵,都不想死! 交換了疲憊的眼神,十鎮總兵達成一致,陳代帆提氣振聲: “雍國公殿下,我等願降,我等願為您上刀山、下火海!” “好!原地等死吧!”果有應,正是傳聞中牧羊的聲音。 再無僥幸,陳代帆知道,牧羊盯上自己了。 “雍國公,十萬殘兵乃歷了生死劫的精銳,定為殿下出大力!” 漸有窸窣聲,起伏的緩坡湧現一片片戰騎,分三方圈住落雀坳。 左路第七協,計六萬輕騎,一路阻截的代價,是戰死兩萬兄弟姐妹,還有兩萬重傷,而輕傷?不下火線,稍處理、包紮又上前線。 右路第八協,與第七協相似。 正中,是兩萬重騎兵、五萬輕騎兵,他們才是主力。 牧氏以羽林軍殘部為基礎,組建第四鎮,輕騎兵取代了輕步兵! 第七協、第八協連續作戰,已是疲兵,而第四鎮才是生力軍。 陳代帆慍怒、苦澀,一騎灰馬上的鳳眼少年,正是雍國公牧羊。 身側,是第四鎮總兵煜粟,監軍洛先生,副統領常厚。 最紮眼的,是一騎赤炭馬上的黑銼、黑麻子青年。 “死黑子,你壞我好事!”陳代帆咬牙切齒,恨不得生吞黑麻子。 沒想到,聞名源陸的京畿十鎮,竟被一夥盜墓賊整得死去活來! 塗黑子不屑,是真瞧不起陳代帆,跟大統領相比,提鞋都不夠格。 對牧羊,塗黑子、一夥盜墓賊,是將之奉為天神般的存在。 太神了! 牛皮哄哄,不可一世的京畿十鎮,公子手裡的玩具罷! 塗黑子不敢居功,沒有牧羊的賞識,一夥盜墓賊不入流! 見黑賊不鳥自己,陳代帆又盯住白麵老人,恨聲道: “是你下的毒?你真要將事做絕?” 白麵老人,洛先生的眼裡有了情緒,冷冷道: “寶馬贈英雄,紅粉送佳人,毒藥,扔給人形畜生,正是絕配!” “噗嗤!”夜靈笑噴,不由高看洛先生的文采,太貼切了。 紅芒漸盛,陳代帆盯住洛先生,恨聲道:“是龍涎?” 洛先生大方承認,又解釋道: “唉,最後兩滴都送給你了,龍涎怕是成了絕響!” 呃! 夜靈古怪地瞟了瞟洛先生,您的話,有人信麼? 龍涎已成絕響,用一回少一些,誰敢保證你沒有藏私? 方陣裡,有輕步兵、輕騎兵、重騎兵不斷地倒下,再無聲息。 而十萬專業兵,卻不敢動,是怕引來殺身之禍。 埋伏的位置十分講究,距離拿捏得十分精準,恰恰剛好! 眼下,陳代帆、九鎮總兵,十萬殘兵,連一搏之力也沒有。 人機分離,十萬專業兵脫離崗位,排列成方陣?軍鎮成了擺設。 迅速歸位,找書苑www.zhaoshuyuan.com 使專業兵回歸戰鬥崗位,操縱大殺器? 想想而已,三麵騎兵沖鋒,隻要半柱香足夠,時間來不及。 麵對武裝到牙齒的三路伏兵,十萬殘兵死定了! 陳代帆不想死,曾為天下第一鎮的總兵,不甘就此死去。 “雍國公殿下,煜米無道,禍害天下蒼生,我輩也有苦衷!” 粗布麻衣的牧羊聞言,眼神漸厲,更有化不開的厭惡,厲聲道: “壯士披上甲衣,當知軍人的責任,外禦異族、內滅叛亂是其天職!你身為一鎮將領,可曾滅了偽朝?或者殺過一名異族胡蠻?” 震聾發瞆,直指心神,煜粟、洛先生、常厚汗顏。 陳代帆一呆,九鎮總兵一滯,存活的殘兵茫然。 牧羊愈怒,聲音更宏更響: “八國胡蠻子肆虐豫省的時候,你們在哪裡?” “犬狨胡狗進了東京,你們在做什麼?” “你們踐踏穗禾縣的禾苗時,可想過百姓的生死?” 陳代帆目瞪口呆,像看怪物一樣,怔怔望著牧羊,你有病! 而煜粟、洛先生、常厚的眼神越來越清澈,像是悟了人生妙諦。 李將軍的眼珠轉動,振聲道: “雍國公謬也!人生在世孰能無過?真不給我等自新的機會?” 自新? 牧羊氣笑,若無內賊、漢奸,中原何至糜爛如斯? “當了漢奸,便是中原漢人的公敵;成了偽軍,不配茍活漢土!” “眾兒郎聽令,屠盡為虐豬狗!”煜粟爆喝,下達攻擊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