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這金不換引著秦時月上得岸來,自報家門,說是保安團的秦團長,來處理殺人案子,便早有熱心的村民來引著去見了保長。保長聽了金不換的引薦,那是多少幸運都不知道,一連聲地叫著“團長”,然後指揮著家人腳不顛地地擁著秦時月二人到了江邊現場。 一棵大柳樹下,係著一葉竹篷小船,隨著江水的“嘩啦”聲,在那裡微微晃蕩。 秦時月讓保長與金不換立於纜繩處,別讓任何人近前,自己一人上了船。 半盞茶工夫,秦時月下船,吩咐保長安排當地的材夫(方言,即仵作。蒼崖子注)為死者入殮埋葬,然後召保長和金不換進屋。 秦時月問:“此地可有賣騾肉之人?” 保長想了想,說:“沒有。” 秦時月說:“那對岸呢?” 保長說:“也沒有。這一帶雞鴨魚肉盡是,豬肉日日有,牛、羊、狗肉也隔三差五的有,就是沒有騾肉。騾肉好吃是真,有‘天上龍肉,地上騾肉’之說,但這地方沒騾,又哪來的騾肉?” “那難道連騾都看不到麼?搬運貨物都用什麼了,牛車?馬幫?” 保長聽了,眼珠子一轉,忽然拍了下大腿,說:“啊呀,長官您可提醒了我,有騾隊啊,那廟下村的騾爺!” “廟下?騾爺?” “是的,廟下村騾爺,就有一支騾隊!眼下正好就在魚橋埠村。” 秦時月聽了眼睛一亮,問:“怎麼回事?快快講來。” 保長雙掌一擊,說:“嗨呀,賺錢嘛。本地有個大戶建房,木料石料全是從山裡通過竹筏運到壺溪,之後靠騾隊運過來,可能是怕在竹排上沉掉了,所以不敢運。”停了下,又說,“團長您等著,我回頭就將他帶來。” 保長幾人一窩蜂而去,金不換好奇地問秦時月:“秦團,這案子跟騾子有什麼關係嗎?” 秦時月眨眨眼,說:“過會你就知道了。” 不一會,就見保長他們領著一個人來到秦時月身邊,說騾爺帶到。 秦時月看時,見來人一身粗布玄衣,臉發黑,短而濃的眉,兩隻眼睛不大,卻目光清淳。 秦時月看了,心想,這明明是個實誠漢子,怎麼會是殺人犯? 可轉念一想,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鬥量,這人心啊,難測。 於是故意裝著生氣的樣子,指著他大喝一聲: “什麼騾爺?看你還是條漢子,怎麼就殺了人家夫妻兩個?多大的仇恨?你既然殺人,怎麼不把那騾肉吃完,結果倒留下了蛛絲馬跡!” 漢子的臉頓時一白,張著嘴說不出話來。 秦時月立刻從工具盒裡用鑷子揀出片東西,舉在漢子眼前說:“好好看看,這是不是你的?你身邊還有多少?” 騾爺看了,臉一下變色。 秦時月見狀,馬上朝金不換使個臉色,說:“搜他!” 果然,金不換就從羅三口袋裡搜出了一把同樣的東西。 大家湊近了看,有的不認識,保長卻認識,說:“這不是穿山甲的鱗片嗎?” 金不換這下明白了,說:“哦,原來秦團在現場揀到了這東西?” 秦時月點點頭,說:“現在兩樣物證都在了,趕騾的……你還有什麼話說?”說完將臉轉向保長,問:“他叫什麼名字?” 保長身邊一人說:“騾爺。秦團,他叫騾爺。” 保長用肘撞他一下,說:“笨蛋!” 那人恍然大悟,一拍自己的腦袋,說:“啊喲,看我這人!有秦爺在,誰還敢在此稱‘爺’?真是笨蛋!” 保長在他肩上打一把,說:“算你聰明,廢話少說……他大名叫什麼?” 那人看看保長,轉而將臉轉向秦時月說:“報告長官,這人名叫羅三,姓羅,在家裡排名老三,因為趕騾,整天跟騾在一起,所以大家都喜歡叫他騾爺。” “騾爺”此時氣焰早已矮了半截,低聲拱手說:“小的羅三,祖籍本縣雙江,爺爺一代遷居廟下。因平日趕騾行腳,謀點生活,鄉親們抬舉,稱我騾爺,不過也隻是戲稱,小的斷不敢以爺自居,請長官息怒。” 秦時月聽了,覺得此人還算懂禮,講話也有條理,又是自己的廟下同鄉,故仍然裝作生氣,厲聲說:“好個羅三,還不快將你行兇殺人之事從實招來!” 隻見羅三“撲通”一聲跪下,大聲說:“人是我殺的,可我也是迫不得已!長官大人,他們是一對惡夫妻,謀我錢財啊!” 秦時月示意金不換與保長作好記錄。下麵的事,眾人聽了,也都唏噓感嘆。 正如秦時月的直覺,這羅三的人並不壞,而且可以說為人勤勞,待人熱情,口碑不錯。那一口袋的穿山甲鱗片,其實就是他拿來送人的。 他聽這裡的人說,江邊潮濕,蚊子多,而穿山甲鱗片對付蚊蟲叮咬引起的瘙癢特別有效,便特意從老家獵戶處去要了來,一小把一小撮地分送。平時有什麼山貨,他也總會帶在身邊,出手的價格很便宜,見到要好的或年老的,還會免費相送,出手很是大方。 他與死者“大江魚”是多年的酒肉朋友。前天在送貨途中,他家的一頭騾不慎溜坡,滾下山死了。他念著騾為他拚死拚活馭貨的份上,想找個地方為它安葬,可村民們哪裡容他那樣做,早搶著下手,東一塊西一塊地割了。 他於是狠狠心,乾脆將騾大卸八塊,見者有份,你一塊他一塊地分。到魚橋埠送貨時,還特意給老朋友“大江魚”拿了一塊上好的腱子肉。 酒酣之後,兩人照例開始掏心掏肺地講心裡話。 朋友“大江魚”說,他真是交了個好朋友,什麼新鮮的野味,一年四季都有得吃。 騾爺說,是啊,你我是多年的好朋友,除了老婆,什麼都可以共有。 “大江魚”說,弟兄你酒多了,都是笑話,老婆你沒有,就不要提了,珍珠寶貝你有,肯與我分享嗎? 騾爺說:“你開玩笑,老婆如果我有,都願意與你分享,何況珍珠寶貝?我這裡正有寶貝,比金元寶還要稀罕,可以跟海龍王的珠寶比一比的,你要麼?” “大江魚”說:“我不信。你是小母牛翻跟頭,牛屄在前。酒多了,萬裡江山都是你的了,比皇帝還牛!” “我騾爺沒有牛屄隻有牛屌,不信你自己瞧嘛!”說完挺起下身,將胯往前往上送了送,說,“牛不牛,看這鱉!”說完將一隻掌心大的金鱉“叭”的一聲扣在了小案上。 “大江魚”一看,還真是個好家夥,一隻栩栩如生的金鱉,微微昂著頭,像是在跟他打招呼。這鱉通體金黃色,泛著誘人的光澤。 “大江魚”又是賠禮,又是堆笑,還拿出放了好長時間的乾菜一樣的茶葉,泡了水,恭恭敬敬地遞在羅三的手裡。 晚上,夫妻倆就留羅三宿在船上。 等羅三睡下,“大江魚”卻起身了,說是要與親戚去商量一下明天出江捕魚的事。 這“大江魚”前腳剛走,他婆娘的火熱的大腿便糖餃兒一般粘上了羅三的粗腿,鼻子裡還開始“哼哼”起來,那腰跟臀,扭得跟梨膏糖似的。 這羅三又不是吃素的,天上掉餡餅的好事,哪有不要的道理?於是一個翻身就將女人壓在了他門板一樣的身底下,一雙莆扇般的大手,在女人身上,上上下下,揉麵團一般地操作起來……兩人玩到好處,正如鐵匠師傅打鐵,一個抽風箱,一個掄錘子,哼哈哼哈乾得火熱。 正在這節骨眼上,“大江魚”卻回來了…… 好朋友歸好朋友,可當好朋友好過頭了,好進了好朋友婆娘那外人不該進的好地方,情況就不一樣了,好不了了。 沒有利益,公事公辦,私事也公辦;有了利益,私事私辦,公事私辦,或者私事也公辦,一切都靈活機動,“大江魚”可清醒的很呢。 於是,一個好朋友跟另一個好朋友說:“是官了還是私了?” 既然是好朋友,那哪有“官了”的道理?除非雙方都不要臉了。 談判的結果是:金鱉歸“大江魚”,親逼的事一筆勾銷。 事後,這羅三人才兩失,癟三一樣離了漁船,回他那個騾房去了。 臨走的時候,他懊惱地罵了一句:“偌大一隻金鱉,才拾了半,你這算屌個朋友。” “大江魚”得了鱉,腆著個臉說:“就是個屌朋友嘛,誰讓你的屌動作那麼慢的?還敢怨別人,哼!” 羅三罵罵咧咧,搖搖晃晃地上岸去。 一陣江風吹過,他“哇——哇——”吐了兩口,腦子清醒些了,才開始後悔,明白自己剛才做了票折本生意。 他想,他“大江魚”老婆兩腿間的那物事,又不是金子做的……即便是金子做的,用用也不會少下去。哪怕用用真的少點下去了,也不要這麼貴吧?他那可是整整一隻金鱉啊!一隻金鱉,拾了半毛金屄,傳出去我羅三還有啥麵子呢?如果用那金鱉去換成叮當響的銀元,再用銀元去睡女人,那可以睡多少女人哦——這不明擺著是訛詐嗎! 心疼之下,也加上酒多了沖動,他掉頭就去議論。 他回到江邊時,“大江魚”正在起錨。 這架勢,不是要跑路麼? “好你艘賊船,快給我站住!”仗著酒勁,羅三笨騾一般大叫一聲,一個箭步跳了上去。 兩人隨即扭打在一起。 本來,兩個男人,打一場也就算了,偏偏那婆娘見後,也來幫忙。她卻不是幫羅三,還一個勁兒地用手掏羅三的褲襠,把個羅三氣得嗓子裡直冒煙。 他想,我騾爺的兩顆卵子,剛才還在你這騷娘們褲襠裡撞呢,怎麼翻臉就不認人了?你也不想想,儂個隻破船,我騾爺才撐了半回,竟要折送我一隻金鱉!天底下哪有這麼狠的事?現在你仗了老公在身邊,又把手惡狠狠地伸到我褲襠裡來,來掏我的鳥,要斷我的命根,真是比潘金蓮還要毒啊……對啦,莫不是她剛才勾引我,本就是為了圖這金鱉?要不怎麼她這老公說去就去,說回就回?哈呀,這八成是一個圈套,設好了讓我鉆啊! 羅三一下明白過來,心裡那個氣啊,心想,好,你們這對見財忘義的賊夫妻,原來我們多年的交情,還比不上一隻金鱉!今日我倒要教訓你們怎麼做人! 他看看腳下搖晃,心想在這船上,我哪敵得過你們風裡來雨裡去的船家夫妻?再互撕下去,豈不要被你們整死在這大江裡?你們水性好,所以才有“大江魚”這個綽號,何況你賊女人還盯著自己的卵子下手呢。對了,你不仁我不義。先下手為強,後下手遭殃,別怪我騾爺翻臉不認人啦。一時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拔出隨身攜帶的割牛肉的匕首,對著兩人就是一通亂捅。他一邊捅,一邊嘴裡還直罵:“教你們貪財忘義!教你們貪財忘義!” 這匕首剛才還用來宰騾割肉,本是鋒快的利刃,普通人有幾刀好挨的?等到羅三發過瘋,手酸了再歇,看看對麵夫妻,早歪在船艙裡,哪裡還有半絲響動? 羅三這下傻眼了:自己也沒想捅死他們啊,隻想教訓教訓……再說,也沒怎麼捅啊?算了,就算捅了,自古欠債還錢,殺人償命,也不算什麼……嗨呀,我羅三這下可算完了,兩條人命啊!黑暗中,羅三倉皇離開現場。 他本想連夜離開魚橋埠,但一想,這一走,不是“此地無銀三百兩”麼?事已至此,再看看吧,真找上他,也跑不掉;如果沒有懷疑到他,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他再走,反而安心。 這一想,他就在騾房呆了下來,借著酒勁,呼呼大睡到天亮,經過的人都能聽到騾房裡鼾聲如雷,心想,這騾爺好大的勁,連睡覺都這麼威風。 第二天,東家和匠人們在談論昨夜的兇殺案,遲遲起床的羅三卻照樣若無其事地運貨、卸貨,不時還插上幾句嘴。要不是秦時月憑半碗騾肉和一片穿山甲鱗片懷疑到羅三,別人還真想不到,兇手會是這個運石料的外鄉人。 秦時月再問他金鱉的來歷,羅三也一一供述。 他說是一次上山時,在坑道裡磨鉤刀時發現的。一開始還以為是塊石頭,磨著磨著上麵的亮光出來了,仔細看,才發現是隻鱉的形狀,於是拿回家研究,才懷疑自己揀了一件寶貝。後來問了村裡的老人,才知道古時半山腰的山澗附近有一座臺基廟,後來塌掉了,村民們叫它“佛田雞”,並且一直有個“十八隻金鱉”的傳說。 秦時月聽了,想,既是“田雞”,又怎麼是“鱉”呢?這裡麵恐怕還有故事。這隻金鱉可不是尋常物,掂掂份量足有三四兩重,上麵還有一個繁體的“臺”字,不是文物又是什麼?既是文物,當作個考證,興許能挖出點什麼東西來。於是心內作數,打算找個時間上佛田雞探一探。 事後,金不換安排鄉公所的人,將羅三押上,一起跟著秦時月去縣政府交差。 蒼崖子有《江村行》一詩為記: 風塵仆仆履新位, 六月江天絮正揚。 快馬嘶風穿岸柳, 輕舟一葉走四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