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再會(1 / 1)

不才 冽川 6161 字 2024-03-17

越往裡走,樹葉的顏色就變得越深綠。   在深林中無人問津的角落裡,張栓背靠著樹乾,兩手抱臂,他的麵容被黑鐵麵具所遮掩,叫人看不清後麵的表情。   帶著麵具的頭微微低著,他看上去似乎是睡著了。   但瀑布擊水的巨大響聲就在耳邊,怎麼想也不會有人能在這種聲音下入眠。   潭水之上水霧彌漫,距地四丈高的水流激得水汽叢生,四周都是白茫茫的一片,看不清裡麵,但若是仔細看去,可以隱隱約約捕捉到一點輪廓。   在瀑布之下,一道人形身影靜靜盤坐著,水流從上而下擊打後背,如同一堵鐵墻硬生生砸在身上,可那身影竟沒有絲毫動搖,猶如一塊磐石一般紋絲不動。   若沒有他人打擾,這情景恐怕會一直持續下去。   遠處傳來枯葉破碎的聲音,有人踩著小路走了過來,來者似乎沒有特意掩飾自己。   張栓久閉的雙眼驟然睜開,一抹暗紅色在麵具的眼孔後麵一閃而過,仿佛睜開眼睛的不是他,而是一隻妖魔。   一隻布靴踏破了寧靜,李賢通慢慢走出林間,他瞧見了張栓,然後拂拂衣袖,緩步踏向水潭邊。   “師父。”   張栓單膝跪下,低頭說道。   李賢通點點頭,目光移向了瀑布之下。   “陳生進去多久了?”李賢通問道。   “回師父,小師弟已經進去兩個時辰了。”張栓答道。   李賢通訝異了一瞬,說道:“煞決並不需要這麼長的修煉時間,一個時辰就足夠了。”   “我也與他說過,可小師弟說,”張栓看了一眼師父,“他不想讓師父您失望,您待他極好,他也一定要修煉。”   李賢通聞言,默默看著承受水流沖擊的陳生。   陳生赤裸著上身,皮肉都被水打出了紅色,長發散開,濕漉漉地披在身上。他咬緊牙關,身子努力維持在原地不動,經脈裡的水息瘋狂運轉,源源不斷地修煉煞決。   誰也不知道,為什麼他要這麼拚命。   “叫他回來吧,我有事與你們說。”李賢通對張栓說道,隨後便轉過了身準備離開。   “師父……還有一個時辰,小師弟每天要坐三個時辰才會出來。”張栓回道。   李賢通腳步一停。   又有誰知道,他這麼拚命,隻是因為有一個人把他當作徒弟。   張栓看不到師父的表情,李賢通隻是稍稍一滯,卻什麼也沒說,沿著來時的路走了回去。   陳生並不知道有什麼人曾來過,他隻是像往常一樣去修煉,但今天似乎有些不同,結束的時候,他感到自己的身體突然一輕。   就像是自己的魂魄裡,有什麼被抹消了一樣。   煞堂。   大殿之上,李賢通靠在椅背,正在閉目養神,臺階之下,幾位執事跪在下麵,為首的兩人正是孔德仁與祝婉吟。   無人在殿裡說話,殿內的四角依然佇立著四個黑色人影,氣氛凝重,但有人似乎不受影響。   一隻小手悄悄抓住孔德仁的手指,抓住機會撓了撓他的掌心。   孔德仁默默拍掉了祝婉吟的手,他斜眼一瞥,看到她吐了吐舌頭。   兩道腳步聲響起,張栓帶著陳生走了進來,陳生低垂著眼睛,沒有像六年前一樣四處張望,如今的他變得沉默寡言,不知是不是修煉煞決的原因。   張栓走到階前,不露痕跡地跪在眾人最左邊,為陳生留出中間的空位。   陳生剛剛跪下,李賢通便睜開眼睛,他掃了一眼眾人,隨後緩聲說道:“今日叫諸位來,是有諸多事宜要安排下去。”   “正道南下的消息想必各位也都已知曉,單靠本門還不足以抵擋他們,因此必須要利用一切我們能動用的地方。”   “盧水城的大妖,便由我們煞堂負責。”   說罷,李賢通看向祝婉吟:“我先前已是讓祝護法從盧水城退下,這位置卻是空不得的,所以,我會另外安排一個人前去接替。”   他目光轉動,最後落在了陳生身上。   “陳生,從今日起,由你負責與綰姑娘交涉事宜,命令已下,不得有誤,你聽清了嗎?”   聲音不急不緩傳到了大殿的每一處,原本普通的話語傳到眾人耳中,卻仿佛萬鈞雷霆一樣震人心魄。   陳生驚訝地抬起頭,一時間竟沒有答應。   張栓輕聲咳嗽了一聲,驚醒了愣神的陳生。   “是!弟子遵命。”陳生答道。   “師父!”   孔德仁突然抬頭,似乎要說什麼。   “小師弟在門內還未擔任職務,地位級別也不高,讓他擔任如此要職,是否有些不妥?”   張栓眉頭一皺,即便孔德仁說得沒有問題,但這樣說未免也太……   “哦,倒是我忘記了。”   李賢通仿佛在故意等人問出這句話。   “從今日起,陳生便是煞堂第四護法,即日前去盧水城。這樣,就夠了吧?”   說罷,他便靜靜坐在椅子上,端起一旁的茶杯,眼神淡漠看著眾人。   孔德仁與祝婉吟對視一眼,心中都大為震撼,師父如今竟親自給了陳生地位身份,而且還是如此要職。   難道……師父回心轉意了嗎?   李賢通喝了一口茶,緩緩放下杯子。   啪!   茶杯碎在地上,裂成了幾片。   “你怎麼回事?這點小事都辦不好?”   屋內,一位婦人正刻薄責罵著犯錯的下人,罵語從口中大聲噴出,嚇得其他人蔫聲屏氣,心裡都不禁同情起那個人。   “咳咳。雅儒,好了,不用再說了。”   一個沙啞的聲音從屏風後傳來,止住了婦人失態的行為。   “老爺!今天可是您的生辰,您也知道這有多不吉利!”   婦人的聲音一下子軟了下來,她繞到屏風後,對床上的人嬌滴滴地說道。   隻見床上躺著的人並不是什麼老人,反而是一位二十幾歲的年輕人,很難想象剛剛沙啞的聲音就是從他口中說出的。   “不必在意,他本就是無意,怪他咳咳……也沒什麼用。”   年輕人似乎染上了什麼病,每說一句就要咳嗽一聲。   婦人連忙為他緊了緊被子,隨後瞪向跪在地上瑟瑟發抖的下人,厲聲說:“聽到沒有,多虧老爺大人不計小人過,還不快滾!”   “多謝老爺!多謝老爺!”   那下人感激地磕了幾個頭,連滾帶爬地走了。   “雅儒,不必為我操心,我這身子,恐怕活不了多久了。”年輕人憔悴道。   “老爺!你這又是何必……”   婦人麵上浮現出擔憂的神情。   “夫人!外麵有一位客人,說是要見老爺!”一個下人突然跑了進來稟報道。   “胡鬧!就跟他說老爺現在臥病在床,不便見客。怎麼這點事情都要來麻煩?”婦人沒好氣地說。   “他,他說自己是姥爺的故人,先前曾和老爺去聽過曲兒,當時走得匆忙,還未作別便走了,今日特地來拜訪。”下人答道。   “管他什麼人,都給我一律攆走,都什麼時候了還……”   “等一下!他咳咳……是不是自稱是祝家的人?”   年輕人突然問道。   “這……倒是沒聽他說過,咱這就去問問他。”下人說罷便要起身。   “不必了,直接請他進來吧,我已經知道他是誰了。”年輕人緩緩說道。   “老爺,這……”婦人擔憂道。   “無礙,我沒事,這位客人……他曾救過我,我無論怎麼也應當見他一麵。”   年輕人用力支起身子,從床上坐了起來。   一道腳步聲逐漸靠近,下人推開房門,然後默默走了出去,來人無聲地走進房間,沒有留下一點聲響。   陳生繞過屏風,一眼便看到楊舉無力地坐在床上,他麵容枯槁,仿佛得了一場大病。   房間內,空氣突然安靜了下來,一時間誰也沒有說話。   “好久不見。”陳生打破了沉默。   “是啊……咳咳,真的好久不見。”楊舉輕輕笑了笑,聲音嘶啞。   “你這身子是怎麼了?先前的你可不是這個樣子。”陳生問道。   “說來崎嶇,倒也簡單。我父親在幾個月前得了一個怪病,我在照顧他的時候也不幸被染上了身,”楊舉簡單說道,“估計再過不久,我恐怕也會死吧。”   昔日揮霍青春的他早已不在,如今隻剩下了被病魔纏身的軀殼。   陳生聽完後沉默起來,不知怎樣才好,他突然想起自己身上好像還帶有一些丹藥。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我知道的,你不是一般人,卻也不必為我擔心,”楊舉扭頭看向陳生,“人各有天命,該死的時候就會死了,不用為我多慮,我心裡,早就準備好了。”   陳生聽罷,停住了摸向腰間的手,楊舉一眼便看穿了他的行為。   “我此次來,隻是有著別的事,其實並不是專門來看你的。”陳生輕聲說道。   “嗯。”楊舉笑著。   “方才打聽到今日是你生辰,就想著能否來見你一麵,就當是,告一次別。”   陳生看著楊舉的眼睛,他也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沒有去問對方過得怎麼樣,隻是寒暄著自己,陳生垂下眼睛,莫名的情緒湧在心間,他忽然覺得有些煩躁,轉過身準備離開了。   “等你走的時候,再來看我一次吧。”楊舉在他背後說道。   “我請你喝一杯酒。”   在包廂裡打翻酒杯的窘迫模樣浮現在陳生腦海裡,他無聲笑了笑,什麼也沒說便離開了。   院子裡都是裝扮生辰宴會的下人,陳生沒有打攪他們,隻是默默走出了宅院。   他忽然覺得,不久之後,他還會回來。   “貴客,跟咱來吧。”   一位中年女人從醉心樓裡走了出來,陳生看著眼前的地方,覺得有些恍惚。   熟悉的飛欄外掛著燈球,即便是白天,青樓也依然繁華絢麗。   女人的臉上堆著和第一次遇見時一樣的笑容,仿佛一個假人一般。   這次不會再有師姐走在身前,陳生長出一口氣,然後抬腳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