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青已到了古稀之年。他坐在茶桌前,熟練地將茶則裡的普洱茶葉撥到紫砂壺裡,輕輕地沿著壺邊往壺裡注開水。 水蒸氣在他的金絲方框眼鏡上洇開,他沒有取下眼鏡,隻是稍稍往椅背靠了靠。透過朦朧的眼鏡,他看到有人正往茶桌走來。 他收了收下巴,透過鏡框上麵看了一眼。“蒼黛,這杯給你,叫你媽來喝茶。你哥蒼蔚呢?”邊說著,吳青把公道杯裡的茶分到四個茶杯裡,把三個茶杯往前麵分別推了推。 吳青手裡的茶杯是青花茶杯,是女兒吳蒼黛給他買的。上麵有一句詩:醉後不知天在水,滿船清夢壓星河。 女兒知道他喜歡這句詩,她聽父親念叨了四十多年,她也喜歡。她知道父親喜歡喝茶,喝茶也能醉。但她不知道父親為什麼喜歡這句詩,父親也從未解釋其中緣由。 老太太坐到茶桌前,與吳青麵對麵。茶杯裡的茶還騰騰冒著熱氣,老太太把茶杯拿到鼻前嗅了嗅,又放了下來。 “午睡又做夢了?”老太太抿了一口茶,看向吳青的臉。 茶桌旁就是窗戶,吳青一口喝完茶杯裡的茶,轉頭看向窗外的山。 “嗯,我們年輕時的事情。”邊說邊往茶杯裡倒茶,“這次倒不是我主動去想,而是它自己來了。” 他不再喝茶,站起來理了理襯衫,下樓走到院子裡去看孫輩都在做什麼。 吳蒼蔚站在院子裡的石桌邊切年糕。 “幻一呢?”吳青一邊撥弄著盆裡的年糕一邊問。 “她估計和家歡、家遠在一起,不知道跑哪去了。”吳蒼蔚抬了抬頭,手上沒停下來。 吳青是林家歡、林家遠的外公,他和吳幻一這個孫女一樣,半年才能見到他們一次。吳蒼黛和林玄結婚後就去省外發展了,兩個孩子剛剛大學,一家人寒暑假才會回到南城。 吳青不抽煙、不喝酒,隻喜歡喝茶。他覺得他這一輩子就和茶水一樣,入口高香濃烈卻不失青澀,中段柔滑,後端回甘。 三個孫輩自然不懂這些,隻是按照他常喝的品牌給他買了一提茶餅。他剛出院子的時候正好撞見他們,三個人正從車後備箱裡拿茶葉出來。三個人年紀相近,現在都在讀大學。吳青看著他們三個提著茶葉的背影,不由得又想到自己年輕的時候。 用吳青自己的話說,這輩子就像一場夢,現在就是夢的尾聲。 他從這個南方小城走出,在外打拚了二十幾年,還是回到了這個父親留給他的鄉下老房子裡。 他很滿意現在的生活,他總說,自己這輩子來的非常劃算。他喜歡用劃算不劃算來評價自己,但他不認為自己是個合格的商人。他覺得自己從來都沒賺到一筆大錢。 從這個南方小城走出的人裡,經商的不在少數。他的父親是改革開放後的第一批商人,在那之前家裡世代務農。沒有大家耳熟能詳的一飛沖天,大富大貴,吳青的父親隻會做一些小本生意,但家庭條件還算可以。 幸運的是,吳青的父親非常重視孩子的教育,吳青也懵懵懂懂的一路讀完了博士。他父親說,隻希望他找一份安安穩穩的工作,不要再像他父親一樣奔波,一切順其自然。 這句話,吳青從小聽到大。他一直不理解所謂的安穩應該是怎麼樣的,所謂的奔波又是如何。他想離開這座南方小城,去外麵看看形形色色的人們,尋找一份自己的事業。然後就是打拚後歸故裡的橋段,隻是沒有“榮歸”罷了。 吳青的一輩子,就這樣平凡而普通。他想了想,自己這一輩子是平凡而普通嗎?他接過那一提茶葉,感覺也沒什麼好再想的,再求的。 回到房裡,他靠在藤椅上聽廚房裡叮叮當當的聲音,瞇上了眼。平凡而普通嗎?反正自己覺得劃算,覺得值了。又一陣困意襲來,他迷迷糊糊聽到了那穿透腦殼的手機鬧鈴聲。 手機鬧鈴? 他猛的一睜眼,趕緊爬起來。拿起壓在枕頭下麵的手機,吳青長舒了一口氣。才早上六點半——還好聽到了鬧鐘,沒耽誤備考,大清早得把政治和英語單詞給背了。 吳青在九月份申請推免資格沒成功,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保研和他擦肩而過。隻剩三個月時間,他隻能抓緊復習準備考本係的碩士研究生。其實他也不知道為什麼要考研,隻知道不考研就隻能回家啃老了——工作的話實習秋招毫無準備,這兩年又這麼卷,自己八成找不著工作。考研對他來說算是找個事情給自己乾,可以說是毫無辦法的出路。 找不到眼鏡的吳青用腳在地上比劃了半天,還是把兩隻拖鞋穿反了。穿上拖鞋,他踉踉蹌蹌趴到床邊的書桌上像劃船一樣摸來摸去,總算給自己找到了光明。宿舍的其他三個舍友還沒起床,他躡手躡腳的拿上牙杯,踮著腳打開了門。 吳青住的宿舍樓是一層共用一個大衛生間。到了走廊裡,他就隨著拖鞋的性子劈啪劈啪的走去衛生間洗漱。刷牙的時候他想起來昨晚上那個夢——夢中的自己就是個老頭子,自己的老伴竟然是從小一起長大的沈素,雖然從大學開始,吳青覺得自己可能有點喜歡沈素,但他也不確定。 夢中的一切無比真實,自己和舍友天天念叨的夢寐以求的養老生活——喝喝茶,養養老,沒有考研,沒有內卷,沒有壓力,有很多錢。 “唉。” 他嘆了口氣,把嘴裡的泡沫吐掉。人還是得活在現實中——至少醒來還得準備考研。 “這個夢——要是能是真的就好了。或者一直能在夢裡也好啊,養老總比背書輕鬆。” 他洗漱完,回到宿舍穿好衣服,背上昨晚上整理好的書包,又不情願地往圖書館走去。 這是吳青的21歲。他的夢從這一年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