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中俊把背依靠在墻壁上,麵對那個有些古怪的客人,懶得再去寬慰什麼。他手邊有一隻白瓷咖啡杯,是在隔壁創意工坊燒製的,送他杯子的人在邊沿捏出兩隻圓圓的耳朵,做老虎狀。陽光透過百葉窗灑進咖啡杯,餘下一點柔輝愛撫客人的頭頂。 她是個漂亮女人,波浪形的深色卷發披散著,麵目恬靜平淡。喬中俊捧起咖啡杯,目光悄聲地掠過這位女士,仿佛看到了一棵深林中不斷生長的樹。“我阿嬤還在世時,做的也是這些工作。”女人輕輕地說,“所以喬先生大可不必遮遮掩掩的。何況我正是因為知道您,所以才過來求助的。還請您聽完這件事。” 喬中俊幾乎微不可聞地嘆息一聲。“既然如此,請你細講吧。” “那還是上世紀八十年代。”女人回憶道,“有一年夏天,熱得厲害。附近還是未建設的城中村。” 街道狹窄擁擠,電線桿缺少城市規劃,被隨意地豎立在本就局促的路中間。有障礙擋著,稍稍大一點的車也進不來。路口開著一家小賣鋪,經營者是個老鰥夫,夏天進貨時,就蹬著鏈條生銹的三輪,運回成箱的棒冰和汽水。伴隨鏈條吱嘎作響,老鰥夫帶著冷飲甜滋滋的氣味告知整條巷子的小孩:夏天來了。 女人阿嬤的鋪麵正在巷尾,擺著紙人紙馬花燭。多有人請阿嬤來做法事,月初清早,她被門外嘈雜的說話聲吵醒,阿嬤麵容冷峻,與人群推搡著,話裡話外都是要拒絕的意思。她認出其中有一位是隔壁鄰居小華認識的周哥哥,就過去跟他問好。周哥哥先是愣了愣,繼而表情又舒展開,神神秘秘地蹲下來,在她手心裡塞了兩顆糖,低聲叮囑她說:“莫要同你阿嬤講,分小華一顆悄悄吃掉,大人還有正事噯。” 她連連點頭,同他比劃一個屬於夥伴的保密手勢,就高興地去找小華看電視。那是上午10點出頭,頻道裡在30分整會播警匪片,阿sir在辦公室裡身穿挺括的西服,用紙杯裝咖啡,工位上堆放著卷宗和文件夾。小華最想做的職業從此異位,從小賣鋪老板替成大屁股電視機裡的神氣模樣。 兩個小鬼頭擠在屏幕前,肩膀靠在一起,身上被兇案嚇得汗津津的。小華把玻璃紙剝開,用甜蜜的水果糖塞滿口腔,聲音又尖又細:“婆婆今早和外麵來的人爭的好兇,發生什麼事?”她把糖果攥在手裡,才發覺它早隔著包裝被自己的體溫融化的黏膩,但她仍攥著,搖搖頭說:“我不知道,那時我在睡覺。” 小華誇張地大叫:“婆婆吵得那樣兇,你怎麼還能睡著?那是你阿嬤耶!”她鬧一個紅臉,站起來捉住小華的耳朵要擰,餘光卻看見阿嬤被那夥人恭恭敬敬地簇擁著請走了。他倆打鬧一陣,又坐回電視前。暑假警匪片連播,等到播完已快到下午三點,兩個小孩方覺肚餓,但外麵不比鋪裡,夏蟬在烈陽下被烤的垂頭喪氣。 因為貪涼,他們誰都不肯從巷尾走到巷頭老鰥夫那裡去。經過“三局兩勝”變“五局三勝”的猜拳回合,她把脖子戴的鑰匙塞進領子裡,冰涼的金屬緊貼著胸口,打了一個激靈。從阿嬤的紙紮鋪到小賣部的距離有一百四十四步,距離並不長,但她卻走得那樣忐忑不安,乃至於專心致誌地數起步子,希冀靠它來轉移注意。背後陰風陣陣,吹乾了她的冷汗,耳邊盡是笨重的腳步聲。 “咚咚、咚咚——”她不敢回頭,緊著兩條腿,幾乎要跑著飛起來。可腳下仿佛生了根,無論她的胳膊怎樣揮、腿怎樣擺,竟在原地不能挪動一步。老鰥夫的小賣部,就在一尺開外的距離,她聞到咬開棒冰的豆腥氣,可任憑如何伸直手去夠——她眼看著巷口的陽光,卻夠不到! 她欲叫,也叫不出,隻有心如擂鼓般狂跳。胸腔捕不住心臟,害它掉出去,喉嚨變得空落落的,眼淚滑下來,順著手臂跌進泥土裡。她才發覺周哥哥的糖果還被她牢牢地攥在手掌內,已經化開了,黏在指縫上。小華在叫她,用小男孩的尖細嗓音,一遍遍叫著說:“你在門口傻站著做什麼?” 她復驚起一身冷汗,原來她一步未動,還在阿嬤的紙紮鋪門口!那麼她剛剛所看到近在咫尺的小賣部、以及數來的一百四十四步,難道都是幻覺麼?她的兩條腿開始從膝蓋往下打顫。 “我害怕麼。”她訕訕道,“我們還是等阿嬤回來好不好?”小華撐著矮窗臺從另一麵翻出來,來拉她的胳膊:“怕什麼,你是膽小鬼,我陪你走。” 她拗不過,兩個人便一同朝巷頭走。 小華邊走邊問:“不如我們買麻油麵煮來吃?”他往前一瞥,忽然不動了,隻聽見磕磕絆絆的自我安慰:“喂,你看路中央那個人是唔是喝醉了睡過去?”但又分明知道這隻是一種找補,在這樣偏僻狹窄的小巷子裡,當胸插著一把刀,流的血將要把泥土道都染成暗紅色——怎麼還能叫“喝醉了”呢? “那個人的確應該是死掉了。”女人對喬中俊說,“按平常道理來講,心臟有貫穿傷怎麼能不死掉呢?”然而事實上那個人呻吟幾聲,青白的肢體抽搐著,忽然慢慢地站起來了。 喬中俊一直在沉默地聽著,這時他忽然開口說:“你記他記的很清楚。” 女人知道他說的正是那個“死而復生者”,帶著嘲弄的語氣笑了笑,道:“喬先生,我們市井小民碰見這種奇怪的人,總要害怕的。”那人全身都是失血過多的顏色,太陽穴同眼眶泛著紅紫淤痕,膝蓋彎的很低,手垂墜著,使他走過來仿佛一隻鬣狗。他幾乎是拖行著自己,前身先探出去,帶動一隻腳,再反把身子旋過來,另一隻腳再跟上,翻出極深的一道犁。不幸中的萬幸,他隻專心走自己的路,仿佛兩個僵在麵前的小孩並不存在,隻是臨到她身邊時,忽然轉過脖子,湊近嗅了嗅,仍舞著僵硬的肢體走了。 當一個人的精神在極度緊張的狀況下,感官是會被無限放大的。尤其加之恐懼的催化,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這段記憶變得尤為清晰,那人看起來不過二十幾歲,眉毛粗而有力,雙眼大而無神。長臉、方下巴,眉心一點福痣。“耳垂很大,像是能長壽的樣子。”女人評價說,“本來這就完了。可今年——” 今年這月初,她同小華在茶餐廳吃飯,親眼見到那人當著他們的麵又死掉一次。 “我沒認錯。”女人說,“我絕不是一個會錯認怪事的人。” 他的相貌沒有變,依然是蒼青色的臉,額角因為充血而漲紅,乃至憋得發紫。小華當即就認出了他,喝凍檸茶的手臂僵住一瞬,用胳膊肘頂一頂她側肋,隻顧壓低聲音說:“聽阿嬤囑咐的話,一會都不要管。”然而他們首先聽到了野獸似的悲鳴,他蜷縮成一團,嘴大張著,湧出一股一股散發腐爛氣味的涎水來——當值同事趕來時,那具屍體已經臭不可聞。 “法醫科鑒定他至少已死了十年。”女人告訴喬中俊,“即使我知道這不是推測,真正的兇手也是找不出來的。” 他把瓷杯留在書桌上,慢慢站起身去取上方聯排衣架處掛的風衣。“走吧,我們還有五分鐘去公交站。”喬中俊隨意地瞥一眼腕表,“剩下的可以等明天再講,先帶我去你阿婆的紙紮鋪看看——如果你還沒著急把它轉手的話。” “沒,沒有,現在我拜托周哥哥幫我管——” “很好。”喬中俊打開事務所大門,做出一個朝外‘請’的姿勢,“還沒請教你怎麼稱呼?” “姓黃,黃肅青。” “那麼請再快一點,黃小姐,我們要趕不上公交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