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夜漸漸起勢,大山中的星星逐漸變得明亮。 趙書泉穿了一件葛麻短衫,滿頭大汗,在桃源村坑坑窪窪的礫石土道上,借著自己腦中幾十年的記憶,漸暗中一路小跑。 已過七十古稀的精瘦身影,在寂寥無人的街道上顯得十分單薄。 幾幢單隻辟影的土包草房被他一個個甩在身後,不忍直視,像是一幢幢墓碑,透露著人走房空後的悲涼與黑暗。 時不時還會從中飄來一股股腐爛的惡臭,讓人作嘔,趙書泉緊皺眉頭,心中一陣陣刺痛迎刃加劇。 那是房子內一具具未來得及處理的村民屍體。 可是身為村長的他,現在也是有心無力,實在不能將他們及刻安葬。 趙書泉拄著一根梨木拐棍“呼哧,呼哧”朝村尾劉鐵牛家拚命跑去。 一路難掩焦急與心痛之色在老臉上,愈演愈烈。 “這好端端的村子,怎麼就一下子變得跟個鬼塢一樣了呢?” 趙書泉記得上一次見過成片人倒下,還是在他三十多歲做為士卒的時候。 那時候渝州境內譚國還尚在,三十萬士卒圍著黎國邊境接壤的洛寧川打了小半年,也不分勝負。 後來漫山遍野的響動,驚擾了一名正在修煉的散仙。 趙書泉一生也忘不了那個場景,雷雲瞬間籠罩在洛寧川六百裡地界,而後一條吐著銀信的深藍巨龍從天而將,龍首與山脈相撞。 一時間大地悲鳴,群山喪吼。 僅一下,數十萬士兵如眾葉被狂風怒掃,倒下、煙滅、灰飛。 最後隻有零星小眾士卒僥幸活了下來,很慶幸,趙書泉就是其中一員。 這場堪稱兩國無數凡人的災難,仿佛抹掉了這個世界上百年積累下的所有喧鬧。 那種景象,帶給像趙書泉一樣凡人的震撼與心理陰影,是很多人一生也想象不到的。 從那之後,趙書泉就乖乖回到了桃源村,從此再也沒離開過這四麵環繞的大山之中。 趙書泉深知,仙人擁有通天本領,如想救治凡人可能隻彈手間一般簡單。 但是他也明了,大多仙人隻在乎自我,對凡間生死示弱草芥。 如今得知二牛與母親從黑森林之中歸來,內心驚喜背後更多的是擔憂。 如果真是仙人救了他們,難道會平白無故毫無所求? 趙書泉在黑暗中自顧自地搖了搖頭,“哎!看來我真的是老了,想得太多。” “說不定那仙人,真的是可憐我們桃源村呢?” ———————— 桃源村不大,人口也不多。 即便這樣,瘟疫盛行之前還能有十幾戶百十口。 但瘟疫襲來,如今四天過去,有能動彈的家丁,就隻剩下劉家、楚家和高家。 村子後麵的別夢山之上,星羅棋布長滿雜草的墳頭前麵,又多了三座新墳。 一個赤著上身的中年男人,寬厚堅實的肩膀被野豬油燃燒產生的光亮,照的黝黃發黑。 男人半截身子都沉在坑中,像著了魔一樣,鐵鏟都被他鏟斷了,就換做手,拚命挖著,也不管手指承不承受得住,即便擦出的濃鬱血花與泥土混合在一起,依舊忍著刺痛不停的挖。 他仿佛已經麻木了,為他正在準備的第四個墳。 這也是這座山的來意,“別”代表別離,此生再難相見,卻有心中夢裡。 趙書泉上任之後,為大山原名中間單單加了一個夢字,曾經讓多少悲痛欲絕的村民因為這個名字而振作起來。 但是今日,楚豐年的夢幾近破碎,靈魂幾乎都要不復存在。 瘟疫四日,他親手埋了自己的四位至親。 墳坑挖了一半,身旁跪著一小小少年淚流滿麵。 “爹,你別挖了。你歇歇,我害怕。” 楚豐年直起腰,瞪著少年,臉上痛苦的淚水早就乾涸,乾澀的眼角再難擠出半滴水花。 “怕甚,你給我記住,咱楚家的男人就沒有孬種。” “瘟疫怎麼了,就算明天老子也倒下了,你也得把這天替你翁、替你娘、替你兩個哥哥扛起來,知道嗎!” 凝視著父親臉上十分痛苦又無法抗拒的堅強表情,少年哽咽著楞了一下,而後死死憋緊了嘴巴,原本混沌的目光被攥在一起,重重點了點頭。 “我知道了,爹。” 楚豐年仰望著蒼天,繁星繚繞起來,月亮仿佛是一張被啃食剩下的臉,隻留了一角。 他無比的絕望,絕望到剛才想一頭撞在前麵的石頭上,在這坑中就此死去。 可是幼子的哭聲讓他清醒了過來,他不能。 為了楚家僅剩的一根獨苗,自己也要堅強的活下去。 楚豐年握緊了拳頭,忽而一陣強風刮過,吹的兩人身後坡沿上的尾子草唰唰亂響。 遠遠望去,一個光源微弱的火把,迅速迫近,越來越亮。 “年伯!是年伯嗎?” 聲音隔著老遠傳了過來,顯然也是注意到墳前更加微弱的光亮。 楚豐年轉過了身子,跳出了墳坑。 天太黑,那火把被舉的高高的,沒照到臉。 楚豐年用力瞇著眼也沒看清來人的樣子。 身旁的幼子站了起來,剛滿十歲的年華耳朵又尖腦子又靈。 “爹,是大牛哥。” 楚豐年點了點頭,“聽聲音也像,他不是去找二牛和他娘了嗎,來這兒作甚。” 幼子將地上的豬油燈捧了起來,迫不及待朝劉大牛揮著手,回應大叫道:“大牛哥,我們在這兒。” “是立人啊,你爹在沒?” “在呢,在呢。” 楚豐年身子朝幼子身旁靠了靠。 半晌,劉大牛朝身後甩下了火把,另一隻手接住了楚豐年伸下來的大手,被其一拉,從不高卻很陡的山坡下登跳了上來。 劉大牛長得跟他爹一樣,膀大腰圓的。 但是跟楚豐年一比,還是遜色了不少。楚家一家人都是人高馬大、粗壯有力。 但可惜,也沒挨過瘟疫。 “年伯,村長……村長說讓您……讓您去俺家一趟。” 劉大牛喘著粗氣,急忙道。 楚豐年一聽就知道村長一準是去了劉家,可是他納悶這大晚上的,村長叫他一起過去乾啥。 “村長沒說啥事兒?” 劉大牛用餘光瞟到了那三座新墳還有一口挖了一半的墳坑。 眼中的驚喜立刻隱去了,隻略帶憂傷地回復了一句:“年伯,您過去就知道了,村長和俺爹都在等您呢。” 楚豐年沒在再多問,點了下頭,拾起裂成半邊的鐵鏟,帶著幼子就隨劉大牛朝劉家走去。 ———————— 大約半個時辰後。 劉家一大一小兩隻黃狗叫了起來。 聲音並不兇狠,好似隻是在提醒家中人,外麵有人來了。 好奇的劉家老三,先人一步,跑到了外院門口,迎接著來人。 三個人影,穿過桃源村死寂的街道徐徐走了過來。 見到心中所想的三人後,劉光燃禮貌地說道:“大哥,年伯。” 神色卻在楚立人那黯然傷神的小臉上停了一下。 倆人是發小,劉光燃知道好兄弟的幾個親人都去世了。 “光燃,你爹和村長呢?” 劉光燃彬彬有禮的小模樣不像是個鄉下孩子,斯斯文文的,很討人喜。和兩個兄長不一樣,劉老三出生的時候,是請村長起的名字。 就是性格內斂偶爾還有些靦腆,與這名字貌似有些截然相反, 但是腦子絕對比兩個哥哥還要靈光,小手靈巧一揮,便引著楚豐年往裡走。 “在院兒裡。” 楚豐年點了點頭,徑直走進了院子。 劉大牛大咧咧一笑,摸了一下三弟的小腦袋,也緊隨其後進了院。 麵前隻剩下楚立人一個的時候,劉光燃立刻朝他默契地使了個眼色。 兩人從小玩到大,最近由於瘟病突然來襲,死了不少人,各家都在處理自家的爛攤子,好久沒見的兩人,自然要借著這個空擋,好好敘敘舊。 劉家院子本就不大,狗一叫,劉鐵牛就站了起來。 見到楚豐年渾身臟兮兮的樣子,劉鐵牛心裡一陣酸楚。 這兩個大齡中年也是發小,隻是如今各自身為家長、肩上扛著家業,又齊齊遭逢大難,頭發皆是渾黑中花白一片。 劉鐵牛拍了拍好兄弟的臂膀,安慰道:“豐年,別太傷心了,這種天災麵前,咱們也隻能盡人事,聽天命了。” “哎!我這條老命但凡還有點用,應該早早先把我帶了去。” “說什麼呢,為了你家立人,你也要振作起來。” 院子內被四盞豬油燈照的還算亮堂,立了木桌,沏了茶。 端著粗碗緩緩進了口茶的村長趙書泉,朝楚豐年招了招手,讓他坐下。 累了一天的楚豐年也沒拘著,朝村長點了下頭,坐在了那張早就為他準備好的凳子上。 “現在村子裡能動的男人都在這兒了,如今已是村子危亡時刻了,咱們這些大老爺們必須打起精神,相互扶持。” 趙書泉語氣中的嚴峻之情,讓楚豐年喝了一口的茶,多了許多苦澀。 當他端起粗碗剛要喝第二口的時候,一個人影伴隨著一個熟悉的聲音從屋內走出,立刻讓楚豐年還沒熱乎的屁股震驚得又離開了凳子。 “光燃啊,黑燈瞎火的別走太遠啊。” “知道啦,娘。” 劉光燃應了一聲,拖著小夥伴楚立人,在門口角落說著悄悄話。 無非是二牛回來時,說的那些奇遇。 讓楚立人紅腫的眼眶越瞪越大:“什麼?真有仙人?” “千真萬確!我二哥進了那個林子……” …… “翠香?”楚豐年驚訝地看向劉鐵牛的媳婦,剛進口的暖茶順著嘴角一片葉渣流出了大半。 麵前這位怎麼看也不過三十的女人,樸素間透露出一股子讓他為之一振的生機盎然。 那黝黑的青絲雖然還如一個農村婦女一樣盤在腦後,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卻展現出了十幾年前才有的熟悉風韻。 何翠香笑著點點頭,“豐年,你來啦。” 她這一笑,卻將楚豐年的意識,帶到了老兄弟劉鐵牛剛剛娶她過門的那天。 劉鐵牛對楚豐年的反應並沒有太多意外,隻是與村長相視一眼,端起了茶。 因為他們倆人剛見到翠香回來的第一眼,驚訝程度也跟楚豐年此刻差不多。 “這這這……這怎麼回事兒?” 楚豐年張口結舌,揉揉眼睛。自己這是太累了,累出幻覺? “不對!你的病?!” 楚豐年驚愕之餘,突然意識轉過來。 眼前的婦人體態健康,哪裡還有之前病的半死不活的模樣? 何翠香將一個不大的方形案臺搬出了屋,放在了院子中央。 劉二牛這時雙手捧著塊黑布,也從屋裡走了出來。 楚豐年以為自己出現了幻覺,直到看見二牛也隨之出現,急忙問道:“二牛,你娘她的人、她的病,怎麼……這是……?” 楚豐年呆在原地,想問的問題太多,又不知從何說起。 一時間卡在了這句話上。 村長趙書泉拄著拐杖,悠悠起身,一雙老眼目不轉睛的盯著那黑布之下的東西。 雙眼瞇著,不知道在想什麼。 院中其他人的目光、也都落在那黑布上。 劉二牛向前每走一步都特別小心,仿佛手裡拿著的東西,重若千鈞。 看的楚豐年一陣迷糊。 “年伯,我撿到個物件,說不定可以治好咱村的瘟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