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老太婆想起八十多年前的事在病房裏對視笑起來。
——那是1935年,我的浮生尋物坊開在長沙太平街。
難得一見的大霧籠罩著還沒蘇醒的長沙城。早上五點多,我出門倒垃圾,霧太大,一個人影朝我沖過來,將我手中的垃圾撞了滿地。
“站住!”我喝住那人。
人影立定在原地一動不動,保持著向前奔跑的姿勢。
我走到人影麵前,是個十四五歲的小姑娘,頭發散亂,臉上髒髒的,灰藍的衣服上都是一塊一塊的補丁。
她兩眼裝滿驚恐盯著我。
“你撞到人了,把我的垃圾都撞散了,在這兒等著我。”
我回到店裏拿了掃帚和簸箕,放到女孩手裏,“去把地上的垃圾掃幹淨,才能走,知道嗎?”
她眨了眨眼,我說了聲:“去吧。”
她身體立刻鬆下來,抓著掃帚往後退,“你,你……”
我兇巴巴地說:“我什麽我?還不去把地掃幹淨,不然今天都別想走。”一早起來,起床氣都沒散盡,還遇上個冒失鬼,心情實在好不起來。
她像隻被打疼了的小狗不敢反抗,回身默默將地麵清掃幹淨,然後將掃帚簸箕還給我。
我這才緩和下來,問她“一大早,急急忙忙做什麽去?”
她眼淚一下湧出來,“哇”的一聲哭出來,
“怎麽了?出什麽事了?”
她跪在我麵前:“姐姐,求你,救救我,救救我。”
“叫婆婆,”我扶她起來,“你先說什麽事?”
“我爹……我爹,要把我賣了,我不要。你救救我。”
這年頭賣兒賣女抵債換錢的事並不少見,但她一早撞到我,也算是天意機緣,“你跟我來。”
我把小姑娘帶回店裏,遞給她一塊濕帕子,“先擦擦臉,你叫什麽?”
“我叫劉一一,一二三四的一一。”
“你多大了?”
“十五。”
“你爹要把你賣給誰?”
“方家的方老爺。”
“就是那個祖上出過一個舉人,一個狀元的方家?”
她連連點頭,“去年收成不好,我爹欠了方家十貫錢,還不起,方老爺就要拿我抵債。今天就要派人來抓我。”
雖然當時已經實行一夫一妻製多年,但許多如方家這樣的大戶,仗著家大業大,依舊是妻妾成群,名義上買婢女,實際上就是給自己納小妾。那個方老爺已經六十多歲,最小的兒子也二十了,比一一都大。
擦幹淨臉的劉一一露出清秀的眉眼,我摸了摸她的手骨,她前半生命格雖然苦,但逢坎就有貴人相助,後半輩子能享兒孫的福氣,安享晚年。
“你逃不了,你命中注定要進方家,逃得了一時,逃不過一世。”
“那怎麽辦……”
“你別怕,隻管去,不會有事的。”
“可是……”
店外傳來嚷嚷聲和腳步聲,她一聽,全身都在發抖,想找地方躲起來。
我拉住她的手說:“你命裏有貴人相助,能逢兇化吉,去吧。”我將她推出了門,一群大漢立刻抓小雞仔一樣將她抓起來,她死命掙紮,轉頭看向我,眼裏是不解和害怕。
幾天後,方家傳來消息,在北平讀書的方小少爺回家,不知什麽原因在家大鬧了一場,把方老爺給氣得病情加重。
“那個時候我心裏不知有多恨你,恨你冷血,見死不救,”劉一一感慨道。
“我要是救了你,你也就遇不到他了。”
“是,你和他都是我的恩人。那天,我真的以為我要嫁給一個老頭子,這輩子徹底完了。”
“你和他後來怎麽樣了?我記得那時候你很喜歡他,滿眼都是他。”
“怎麽能不喜歡?那樣一個意氣風發又滿身正義的男子,在一個小姑娘最絕望的時候像天神一樣出現,拯救了她的半生命運。”她滿是皺紋的臉上現出少女般的憧憬。
“婆婆,我能不能求你一件事,”她忽然抓緊我的手。
“你說。”
“有件事我放在心裏好多年了,我原以為人老了,沒有什麽是放不下的。但是沒想到越到最後,有些事就記得越清楚,就越想弄清楚。如果我沒有再遇到你,那些事被我給帶進棺材裏就這樣算了。但既然能再見,若不弄清楚,我隻怕死也不能瞑目。”
她必是有什麽東西想找。
“你想找什麽?”
“我想找一封信,但我不知道有沒有這樣一封信。曾有人告訴我他給我寫過一封信,但是那個年代,丟信的事實在太常見了。我一直沒見到那封信,也不知道到底有沒有這樣一封信。婆婆,我知道你神通廣大,你能不能幫我找一找?”
“好,沒問題。”
“這件事壓在我心裏已經好多年了,有些事那時候怎麽敢去想。”
她閉上眼仰靠在靠枕上。